影视娱乐业大概是少数能够突破阶层固化的行业之一,它依靠天赋、勤奋和机遇,自带机会均等属性,父辈和其他人的帮忙和托举,只能产生某些催化作用,断难持久。
撰文
任大刚
我第一次看魔术,大概七八岁时。一个十几人的外省草台班子来到我们村,生产队干部一高兴,花了一笔公款,招待了几顿吃喝,这个草台班子就着新落成的小水电站,点着大灯泡,给我们演了整整一晚。至今还记得吞刀吐火,以及从嘴里抽出一大卷纸。
那晚的兴奋印象深刻。草台班子走后,我失落了很久。
这个演出,在今天看来,不值一提。但那时候,一两个月看一场露天电影之外,就是全体大人小孩少得可怜的一丁点娱乐了。
▲小时候,偶尔的露天电影是人们的娱乐活动
这些草台班子借着年左右社会控制的一丁点松动,游走四方卖艺,他们或能糊口,但不会有大的改变。他们的家当或许早已封存二三十年,一旦启封,玩的还是从前的套路,吃的还是从前的那碗饭。他们是真正的江湖人士。
此后,这些江湖杂耍,地方戏曲,陆续恢复,那几年相当红火,我爷爷就曾经带我去看过川剧。乡镇上剧场简陋,演员也来自乡镇,但观众爆满。可惜好景不长,电视迅速普及,不几年,杂耍戏曲迅速落寂。
最终,电影、电视和录像厅统治了所有人的娱乐。人们只能隔着荧幕,观看遥远省城和北京传来的,不露一丝破绽的歌舞和故事。如果不是祖传技艺和机缘巧合,乡下的孩子顶多只能在草台班子潦倒一生,不可能有上升机会,尤其不可能到电影电视里去表演。
中国古代从来“倡优”并称,一向专属穷人中的贱民,社会地位相当低下。陈凯歌的《霸王别姬》里,学戏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入戏班,被班主打死打伤,其父母无权过问。
▲《霸王别姬》中,陈蝶衣从小被班主毒打,才成了“女娇娥”
西方话剧和电影传入中国后,20世纪上半叶,上海滩上那些著名的电影演员,穷苦人家出生的,仍占相当比例。
比如宣景琳,童年丧父,家境贫寒以至流落风尘;阮玲玉幼年丧父,7岁随母为人帮佣;徐来小时候由于家贫,13岁就进入蛋厂做工;袁美云幼年时因父亲早逝,母亲只好将刚满10岁的袁美云以五百元的身价,抵押给苏州人袁树德做养女学戏,押期八年,改名为袁美云;李云鹤的母亲30来岁,迫于生计,嫁给60来岁的老木匠,吃尽苦头。
但电影毕竟是西方传来的文明娱乐,自带平等意识,不少官宦人家的子弟,纷纷参与其中,比如胡蝶的父亲是京奉铁路总稽查,殷明珠出身书香门第,王汉伦出身官宦世家,唐瑛是名家千金,王人美出生于长沙的教师家庭。
可以说,20世纪上半叶上海的电影业,摧毁了“倡优丐隶”并列的中国传统,其从业者令人尊敬,生活方式被人模仿,一举一动,成为市民阶级最热心的谈资。
▲上世纪40年代,中国“孤岛电影”代表人物顾也鲁先生
三四十年后,这个下至倡优丐隶,上至达官贵人,人人均可参与,个个都能成名成家的行业,成了城市人的专利。上世纪80年代,新晋著名演员或电影明星,已经找不到一个出生农家,从事电影业成了一个高贵的职业,甚至一般工人子弟都比较少见,明星多来自国营曲艺院团的艺术业家庭、知识分子、干部和军人家庭;地域分布上,以北京、上海、河南、山东和东北居多。
这种格局,源自计划经济的娱乐生产方式。计划经济条件下,娱乐业是属于城市的工种,其从业人员理所应当必须具备城镇户籍。而且娱乐业是一种国营工业,从中取得报酬的员工,必须提供户籍证明,否则不算正式职工,只能当临时工看待。
乡镇和县城也有娱乐业,但他们多不是专业人士,只是业余演出,县城一级的文工团一度职业化,不过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解散,演出水平也大打折扣;从业者万不可抱有在全国出名的指望,首先户籍就是一道高不可攀的门槛。
《立春》这部电影的时间背景,大致在上世纪90年代,小地方做音乐教师的王彩玲(蒋雯丽饰),有一颗不羁的心,一心想到北京去唱歌剧,谋求更大的发展,但摆在她面前的最大障碍之一,就是没有北京户口,名分不对,一切免谈。为此她不得不求助骗子勾兑户口,看着让人难堪,辛酸。
其次是无人传授相关技艺。一直到本世纪初年,农村考生要考的“艺术”专业,被窄化到只有美术一条路。要得到其他专业的考前培训,必须到省城或以上的地方去找老师,几乎没有人耗得起金钱和精力。
但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娱乐需求与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逼出一大堆体制外的娱乐生产单位,另一种娱乐产品生产方式诞生了。
实际上,也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一大群不依附国有体制,出身贫寒的农民家庭或城市底层的演员迅速家喻户晓,典型如东北的赵本山等走乡串户的一批二人转演员,西南地区的成都,拉架子车出身的散打评书演员李伯清李老师,一开口便万人空巷。
年以后,典型如农民演员王宝强,几番折腾,几乎已经挤进一线演员之列;他的同乡,也是农家出身的赵丽颖,如今也是大红大紫,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热门话题。
娱乐从业者的版图,开始回归20世纪上半叶上海滩的格局。无论贫富贵贱,机会均等,不再由父辈的户籍决定子女的职业。影视娱乐业大概是少数能够突破阶层固化的行业之一,它依靠天赋、勤奋和机遇,自带机会均等属性,父辈和其他人的帮忙和托举,只能产生某些催化作用,断难持久。
若干年前,某权贵的孩子演出了一部电影,全市学生被要求观看,但今天这个孩子在哪里?最近数年某女星经常被传有神秘力量鼎力支持,但演技差强人意,观众多嗤之以鼻。相反,王宝强赵丽颖的父母又能给他们以多少帮助?但阻挡不住他们粉丝如云。
我要说的是,以平等的名义建立起来的计划经济,在运转过程中,一定把自己预先设定为优先照顾的人群无情地甩出去。王宝强在这个机制里,他的天花板是公社的电影放映员,马蓉如果要骗婚,他连被骗的资格也没有;赵丽颖,我不知道她能干什么,最好的结局,是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对计划经济的果断放弃,才可以换来他们的今天。
梳理近百年来娱乐业从业者的身份变迁,刚好是一个轮回。
今天的底层青年要逆袭,面临数不清的难题,但飞速发展的技术,在不断调整资本、人际和地域关系,只要不被强制安排,机会至少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加,甚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戏码,真的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