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友
徐华亮
(一)
父亲是川剧票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幽默健谈的父亲,变得少言寡语,或许是因为他发现社会的发展越来越脱离自己的认知控制,所以决意退隐江湖以沉默抗争吧。
但每年过年亲戚聚会,他喝了两杯白酒,话就又会多起来。反复说起的事,一是我四五岁时随他在重庆挤大辫子电车,我从人腿缝中挤上去占座,吓得还在排队的他赶紧翻栏杆拦车,生怕车把我拐走;二是我随他看戏,《沙家浜》里郭建光有一句唱词:“驰骋江南把敌杀”!而牙牙学语的我学成了“巴其沙”。再有就是《柜中缘》中救岳雷的小姐刘玉莲有个傻哥哥叫淘气,爱学说他的戏词:“我笑嘻笑嘻就来喽”。
第一件事我记不清了,但有关川戏的事倒可以作证。因为从朦胧记事起,父母就经常抱我去看戏。这是我人生的艺术启蒙,只是我当时不解风情,大多在父母怀里百无聊赖的挣扎,或在鼓钹胡琴的伴奏中流着口涎瞌睡。
或许是因为生命渐行渐远成长的陌生,才使得父亲对我小时候的事记得那么清,甚至成为他记忆最温暖安全的部分。
小学时同桌是个女同学,她的母亲是川剧团演员,小时候看过她母亲的戏。有次是《雷雨》,演蘩漪,当时看不懂,只是心里替同学难过着急,她的娘咋成了人家少爷的妈?印象最深的是《铡美案》,她娘演秦香莲,女同学客串秦香莲的女儿,陈世美派韩琪去关帝庙杀娘仨,至今仍记得同学扯心裂肺的嘶喊:“娘啊!娘啊!”,演得真好!看来同学是真怕了!亲生的嘛!好在杀手恻隐自尽,再后来就要感谢黑包公救了女同学一家。
父亲和川剧团的人熟稔,几十年的“四川凉粉”,经常台上台下低头抬头该见不该见都碰见,就有了些感情。
这些年,川剧青黄不接,渐渐没落,剧团解散了,只剩几个旧人和爱好者,成立了民间川剧协会,没有固定场地,他们就红军长征一样,四渡赤水,辗转出没于茶馆空屋空屋茶馆,不为挣钱,也挣不了钱,只为了守护曾经的荣耀和心中一份情结。
父亲退休后毅然自备武器自带干粮追随红军长征,负责摄像照相,不拿一分钱,还自己买了器材,学了PS,时不时在圈里发发图片,刻录碟子送人,又在众人漫不经心的胡乱点赞中满足。
由于需要时不时关心父亲的动向,一延伸,我渐渐对这个群体有了好奇,有次脑袋一热主动请缨说想去拍照。父亲很高兴,背后跟着一个长枪短炮全副武装貌似很专业的儿,自然是撑腰杆儿的事。
(二)
我的到来在老人河里溅起一圈涟漪,又很快平复。几十年的专业演员,老叔叔老阿姨们阅人无数也扮人无数,戏里戏外,早见过太多世态炎凉人情世故,经历就是世面,镜头感不过是抬头就来的东西。也是,当年他们花团锦簇风光无限时,我还在豁着不关风的奶牙“巴其沙”。
场地不大,有个高出一截的小平台,就成了舞台。
临时化妆间里,演员正在化妆。脂粉填入脸上纵横的沟壑,水泥一样抹平,打磨,涂上厚厚的油彩。熟练的流程,镇静从容的自信,眼神里的光彩,仿佛从未因岁月的薄情寡义而黯淡。
观众都是老人,对剧目唱词早已烂熟,但仍熏然沉醉于唱念鼓点,其实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例行的仪式,完成了,周身巴适,完不成,毛焦火辣。倒也有观众转过来看我,好奇革命队伍里咋混进这么个异物。这地方,老戏骨常见,而小鲜肉不常见呐。
在后台,我一眼就认出了秦香莲!花白了头发,不再挺拔,但仍是当年的优雅,她正在后台弹戏灯调之间帮高腔。父亲引荐,寒暄几句,原来女同学结婚后开了家婚庆公司,现在经常开车自驾到处游山玩水。秦香莲又幽幽说,我不得去,我是追不赢年轻人的。我突然怀念起黑包公,没有他,就没有女同学的幸福生活。
演出结束,有点亢奋的父亲把我喊到台上,往我头上扣了一顶公子文生的冠帽,摁坐在太师椅上硬要给我拍张剧照。由于我觉得自己的舞台气质还不如《柜中缘》中鼻梁间扑白粉的小丑淘气,所以拍的就不贴出来丢人现眼了。又想起父亲有个须生脸谱的杯子,我初见眼熟,拿起细看,不由立刻毕恭毕敬小心翼翼放好,生怕摔了,原来杯子上印的美髯须生就是我亲老汉儿啊!怪不得他经常端着水杯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对,混这么多年,也总该有个星光大道群演的纪念品吧。
父亲昂头挺腰,带着长枪短炮全副武装貌似很专业的儿,走离了人群斑斑点点的目光,那背影煞是了得,比朱自清他爹自是威风不少,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三)
父亲的剧情还在发酵,前段他去北京旅游,姐给他买了一套皇上和格格的戏服,让他拍照玩。他很高兴,回来到处找人扮皇上和格格,但当今他的圈子,皇上勉强可以由向天借了五百年的老头代替,但格格不好找啊,谁穿谁像格格巫。
由于有这样的父亲,我从小对戏剧有了轻度传染。工作后单位有个五大三粗豪爽的郝大姐,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喜欢在办公室拍着桌沿哼戏,我也就不知不觉听会了几段,“包龙图打坐开封府”、“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谁说女子不如男”······京剧、豫剧、越剧,有点杂烩串烧。我有次在江边树林散步,一时兴起哼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上果然啪嗒掉下一坨白花花的东西,显灵了?惊喜一看,是鸟粪!好尴尬啊!不过,我觉得自己的水平配得上鸟粪!可惜的是我一直不会唱川戏,哪怕一句,这一点,我深感对不起妈老汉儿的培养。
父亲是票友,其实严格讲还不算,因为票友自己会玩票,有的虽然业余但唱得还是不错的。父亲只是听,围着戏转,却很少唱。我常觉得自己对于文学,就像混迹在部落地区的塔利班,总在边缘捣鼓,又不得正果。其实父亲也一直游离在戏剧边缘,也不得正果。反正我们都当不了酋长,顶多,咱爷俩算是各自爱好的脑残粉吧。
就这样,父亲在戏里,一辈子守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而在戏外,却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人生的领衔主演。这其实是我的错觉,不理解他的笑泪在心,甘苦自知。是啊,人生如戏,谁在戏里,谁在戏外,啥时候是戏里,啥时候是戏外,又有几个人拎得清?
那一天,父亲斜在沙发上看戏曲频道,我问父亲,他们还唱吗?父亲说,天太热,凉快了会唱。我说,我下次再跟您去拍?要不顺手给他们写篇文章?
要得!要得!父亲直起腰杆儿。
(作者简介:徐华亮,重庆江津人,文学爱好者,专注写博客《一个人的徒步》十五年,著有散文集《火柴天堂》等,供职于重庆齿轮箱有限责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