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丨修炼白蛇传的人性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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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谨,年生,浙江衢州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七届学科评议组(戏剧与影视学)成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年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年作为北京市特聘教授调中国戏曲学院,任学术委员会主任、《戏曲艺术》杂志主编;年后担任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当代中国戏剧研究和戏曲理论研究、评论。

主要著述有:

《20世纪中国戏剧史》

《中国戏剧史》

《薪火相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与实践》

《草根的力量——台州戏班的田野调查与研究》等。

摘要:

《西厢记》通过张生、崔莺莺、红娘三个戏剧人物,构成了书生、小姐、丫鬟各有作用的经典爱情格局,《白蛇传》就是这一格局的特殊版本。白蛇(白素贞)和青蛇(小青或青儿)的性格与行为有明显差异,并且构成强烈的对比,而《白蛇传》的传统叙述通过“收青”这一环节,揭示了“修炼”时间长短对她们性格差异的决定性作用,并借此清晰与深刻地体现了对人性的理解与阐释。年代以来,各地该题材的演出剧本基本源于田汉的改编本,因为改编淡化了修炼这一重要内涵,故事的人性价值与意义难免被削弱,同时也衍生出其他戏剧性的缺失。

一、从红娘到小青

爱情是文学艺术最为永恒的题材,但是爱情题材的叙述方式却各有不同。中国传统爱情题材戏剧作品尽管相当丰富复杂,但是其经典的人物关系清晰可辨。

元代著名剧作家王实甫《西厢记》一直被奉为爱情题材戏剧的范本,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西厢记》给其后中国戏剧的爱情故事叙述,提供了最重要的人物关系范式。元明之际贾仲明《凌波仙》称“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1),在此后数百年里,《西厢记》作为古代爱情文学作品之翘楚的不易地位,固然首先要归之于作品文辞优美—王世贞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为“元曲第一句”;在将剧本当成文章写的年代,修辞的重要性始终是被置于作品评价之首位的。然而,既然是叙事体的戏剧,人物关系就不可能不受重视。《西厢记》在中国戏曲历史上的地位和重要性,不仅缘于其文辞的成就,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它建构了为无数后人不断模仿的经典的爱情故事模式,尤其是其中的人物关系。《西厢记》所塑造的张生、崔莺莺、红娘三个戏剧人物,构成了由书生、小姐及其丫鬟三者组成的具有典范性的爱情格局,它被诸多爱情题材戏剧作品普遍接受且反复沿用。甚至在描写人与异类的爱情关系的故事里,这样的模式也同样表现出无可摆脱的影响力,各个版本的《白蛇传》无不延续了这样的格局。《白蛇传》描述奇特的人蛇恋情,千年蛇精白素贞来到尘世,于是便发生了一个人和异类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除了白素贞和许仙这两位爱情主人公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白素贞的随从,由青蛇幻化而成的小青(青儿)。(2)就像《西厢记》里红娘作为仅次于莺莺和张生的戏剧人物,在剧中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一样,小青在《白蛇传》里的作用也十分重要,在剧作里她的地位仅次于白素贞和许仙,而且清代传奇本就已经给她安排专门的场次,她的存在已经隐然超越一般意义上的配角。田汉的《白蛇传》改编本“游湖”一场,许仙和白素贞在西湖边初识,分别之后,许仙望着小青的背影唱道,“好一个小娘子伶俐无双,莺莺端合有红娘”(3),一语点明小青在《白蛇传》故事里的作用—虽然不是白素贞与许仙爱情的撮合者,却是他们爱情关系中不可缺少的角色。这一比喻从一个侧面,最清晰不过地暗示了红娘与小青之间在叙事学上的关联。

从《白蛇传》回溯至以《西厢记》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爱情故事的人物关系,由书生、小姐及其丫鬟三者组成的典型的叙事格局中,爱情主人公无疑是书生和小姐,且仅限于书生与小姐,但是第三人物的存在必不可缺。丫鬟这个特殊的角色之所以必要,首先是因为美学上的理由—作为爱情主人公的男女青年,他们之间情感关系的萌发与表达需要把握合适的度,需要保持爱情的神秘感与交流的含蓄,因此,内心羞涩的小姐和性情憨厚的书生,比急切、直露地表白的男女主人公,更能够充分体现爱情的曼妙与美好,因此更适宜于做经典爱情故事的主人公。然而,主人公面对爱情时的羞涩与含蓄因其有美学上的特殊魅力而受到鼓励,却显然并不利于爱情故事的发展,两者之间的明显矛盾,需要新的力量介入才能缓解,这就为爱情关系中第三人物出现提供了足够的理由;其次,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女性在爱情关系中,既是被追逐(或曰消费)的对象,同时也因爱情而获得精神的满足,因此在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情感风暴时,她必然会本能地在主动的投入和被动的逃避(甚至抗拒)两极间摇摆,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态度,有利于营造充满波折的戏剧情节,通过两个相关联的人物分别表达女性在情爱关系中的两种取向,就为女主人公身边的第三人物出现提供了最好的依据;而从道德取向角度看,各类文学艺术作品描写的爱情故事,多半因其超越社会主流价值之困限、突破社会道德戒律的枷锁而有不朽的价值。爱情主人公既是艺术作品所表现的正面人物,其行为又具有社会主流价值观念所不能容忍之性质,因而要弥合爱情主人公的正面形象与其叛逆精神之间的冲突,最好的方法就是淡化他们爱情的主动性,于是就需要另一位共谋者,削弱其超越现实生活之规范的行为的冲击力,这似乎是中外爱情文学的通例;于是,作为爱情的粘合剂和推动者的第三角色就应运而生。莎士比亚的剧本《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朱丽叶的共谋者是她的乳娘,《西厢记》里承担同样功能的就是活泼的丫鬟红娘。

因此,爱情题材戏剧作品里普遍存在的这位男女主人公之外的第三人,是有特殊意义的人格化的存在。而所有类型化的艺术形象,一旦在作品里出现并且被普遍接受,都必不可免地会发展出它自己的特点与品格。尽管在从《西厢记》开始的大量类似作品里,丫鬟显得比小姐更懂人事是颇不合理的(身居较少忌讳的底层社会,丫鬟固然有可能更容易、更经常接触与性事相关的话语,但毕竟她通常应该比小姐略微年少),然而为了中心情节的推进,通常我们不但不会过于计较这一点,而且,反而因为年轻俏丽的丫鬟自有小姐无法展现的别样风情,以及她对爱情表现出的坦率而直接的进取态度,还经常带上些许无伤大雅的粗鲁,而自有一种小姐所缺乏的吸引力,使这一类戏剧人物得以超越纯粹作为爱情主人公之陪衬的角色,获得独立的艺术价值。

二、旦与贴/净

戏曲通过脚色制,将戏剧人物的性格特征与表演风格之间的关系转而落实到技术层面上,《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红娘,例由旦行演员和贴行演员扮演。戏曲的行当分类,让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与性格差异,有了表演上的明显区隔,她们分别由旦和贴两个行当的演员担当,所以表现为爱情题材戏曲小说里女性形象的两个互为底板的补色,完整地体现了传统社会中女性对待爱情的双重态度。旦行的表演要求“口不露齿,行不动裙”,贴行的表演却要求生动活泼,她应该聪明伶俐,可以花枝招展。“贴”俗称“花旦”,最初虽有“旦之外,贴一旦”(1)之说,但是其表演风格始终与“旦”行有明显差异。《白蛇传》同样分别由旦和贴承担扮演白素贞和小青之责。当然,不同剧种亦有以武旦应工小青者,不过其原因主要仍不在小青的表演有武功的要求,其实白素贞的角色就要求有起码的武功;在“游湖”一场前,小青也有净扮的,这时她还不是白素贞的婢女,而一旦白、青之间小姐和丫鬟的经典关系建立起来后,她们就是旦和贴。在爱情题材的戏曲作品里,小姐和丫鬟的差异,就是通过旦和贴在表演上的差异得到充分展现的。

但是在同类作品里,《白蛇传》却又有其鲜明的个性。几乎所有爱情题材戏曲作品,旦和贴/小姐和丫鬟在爱情故事发生时不同的应对方式,其背后具有支配性的理由,都是她们的身份差异;而决定这种身份的关键因素,又潜在地缘于她们的社会地位、家族背景和教育经历的差异。因而,如果我们说,这些戏曲作品基本是用社会学的模式,解释小姐和丫鬟的性格特征以及行为方式之差异、对爱情之态度的,只有很少的作品是例外,《白蛇传》就是最明显的例外之一。

《白蛇传》故事经历了超过一千年的演变,已经从妖孽害人的神怪故事,完全变异成为经典的爱情文学。通常认为,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是其最重要的转捩点,但是《雷峰塔》传奇里从“惊变”到“断桥”部分的描写中,许仙对蛇妖的恐惧完全压倒了他对白素贞的感情,而且从“断桥”到“合钵”,他虽非情愿却是依然担当了法海收妖的助手,所以还不能说已经转变为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故事。当下通行的戏曲演出版本,最主要的基础不是方成培的《雷峰塔》,而是田汉年为中国戏曲研究院戏曲实验剧团改编的《白蛇传》。这一改本当然是以大量民间版本为基础的,其实在田汉改编之前,各地流传的《白蛇传》演出本里,白素贞妖的色彩已经在逐渐淡化,许仙对她也因之无须过多恐惧,而艺人与观众的同情心持续倾向于白娘子,更动摇了法海收妖的正当性。田本里许仙因白素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情非浅”而感动,回应道“你纵然是异类我也心不变”(2),完全接受了要继续和她作为夫妻同床共眠的现实,就是这一过程的最终结果。因此,从题材上看,《白蛇传》故事的基础仍充满现代科学无法接受的灵异色彩,然而它成功地避开年代“戏改”的狂风暴雨的理由之一,就在于此时的《白蛇传》里白素贞蛇妖的性质已经明显减弱了,在“神话”与“迷信”之间微妙的区分中,《白蛇传》才有可能成为思想健康的传统戏的代表,得到充分肯定。

《白蛇传》故事改编的核心,首先是许仙对蛇妖的恐惧被代之以他对异类深情的感动,前提是白蛇/白素贞已经没有最终将加害男主人公许仙的意图,她对许仙完全是一片真情。早期的《白蛇传》故事包含明显的教化主旨,贪图美色的男主人公被白蛇幻化而成的白素贞吞噬,决定了其发展脉络与最终指向。经过数百年的演变,白娘子与许仙之间的异类爱情日益得到强化和肯定,而小青/青儿正是由于故事朝这一方向演变的过程中,不断提升其在作品和故事里的地位的。白素贞的形象逐渐完成从妖精到近乎仙女的变化,《白蛇传》故事才有可能在蛇妖魅惑害人的框架内,发展出围绕许仙、白素贞、小青三者展开的爱情关系。不过,仅仅通过白素贞的形象转变,《白蛇传》故事还没有完成从灵异故事向爱情文学的转化,白素贞并不是崔莺莺式的官府千金,她既是蛇精,她与许仙之间的关联,原本并不需要像红娘这样的第三人物为中介。如果《白蛇传》故事仍然停留在灵异阶段,小青就没有出现的意义和必然,然而正由于小青出现了,这个故事就与《西厢记》式的经典爱情文学之间产生了关联性。

因此,小青形象的出现,是《白蛇传》故事之性质演变中不可或缺的关系因素。如前所述,《白蛇传》是爱情题材戏曲作品中的例外,白素贞并非爱情故事里常见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小青也不是她的丫鬟。她们都是因修炼多年而获得了幻化成人形之能力的蛇精,但是白素贞和小青之间的差异,如同旦和贴的差异一样,依然给观众一目了然的感觉。白素贞堪称古典美女之范本,她情感表达含蓄节制,如果说她知书达礼、温柔娴淑的性格特征,表现了儒家美学“怨而不怒、乐而不淫”的要求的话,然而小青却体现出几乎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她情感粗疏,性格冲动,与旁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具有明显的暴力倾向。这些通常被视之为“野性”的行为模式,使她迥然不同于白素贞。“断桥”一场是对白素贞与小青关系的严峻考验,同时也最典型地凸显出她们性格间的鸿沟。白娘子和小青败下金山寺,来到断桥,许仙逃出金山寺追到断桥,白素贞和青儿面对许仙曾经的伤害时,态度出现强烈反差。这是《白蛇传》故事中白素贞和小青之间唯一出现激烈冲突的场次,白素贞对许仙爱怨交织,但许仙一出现,心底无限柔情一涌而出,她原谅了许仙,和他重归于好。她选择谅解和包容曾经对爱情有过动摇的许仙,使白素贞的形象显得更具人性的温暖。深感许仙行为无可原谅的小青,一怒之下竟不惜和白娘子决裂,决意离开。白、青矛盾的解决结果是小青的妥协,而更深层的内涵,则是作品对善解人意的白素贞持更多肯定态度,更倾向于赞赏她的处理模式。

白素贞和小青由不同行当的演员应工,她们之间不只是行当的区隔,更重要的是性格有明显差异。那么,在这里,旦和贴的差异根源何在?

因为白素贞和小青的非人身份,《白蛇传》无法简单地用她们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或教育背景等所有因素阐明其差异之原因,要赋予白素贞与小青的性格差异合理性,就必须寻找新的维度。《白蛇传》的传统叙述,提供了迥异于一般情爱题材故事的答案。川剧、苏剧等剧种的《白蛇传》故事有“收青”一折,京剧有传统戏《双蛇斗》,都是白素贞与小青的关系与差异极为关键的交代性场次。

田汉改编的《白蛇传》里,白素贞和小青从一开始就以姐妹相称,但是此前各地方剧种流传的版本,她们成为姐妹之前还有段前史,“收青”或《双蛇斗》这一折就是为建立白素贞与小青两者之关系而设置的情节。如我们在《双蛇斗》看到的那样,幻化为美女的白素贞下凡途中,遇上净扮的青蛇拦截。青蛇在与白蛇斗法过程中落败,他(青蛇此时还是雄性的)深谢白素贞不杀之恩,并且自愿化为女子,乖乖地成为白蛇的侍从。小姐和丫鬟的人物关系结构由此形成,只不过这种结构背后的支配性因素,不再是社会身份或家族财富多寡,而引入了全新的因素。这个关键性的因素就是修炼。白素贞和小青都经过长期修炼,获得了由蛇幻化为人的能力,然而白蛇的法力明显高于青蛇。决定其法力高下和最终其地位差异的,是她们修炼时间的长短。“收青”或《双蛇斗》的主要情节,都是青白二蛇大战,胜负既分,她们干脆结为姐妹,但她们叙年齿的方法与人类不同,修炼的时间长短才是确定相互间身份高低的指标。因为白蛇已经修炼一千年,而青蛇只修炼了五百年(1),所以修炼时间长的白蛇成为小姐白素贞,修炼时间短的青蛇只能成为她的丫鬟小青。在其后的“酒变”一场,修炼时间长短对于她们的决定性意义再一次被强调。由于她们因修炼时间不同而获得的超凡能力高下殊异,因此,时值端阳中午,青蛇不得不尽快躲到山林里,以免显出原形,而白蛇则可以勉强坚持,她不仅自信地以为可以抵挡住节气的变化,甚至自信到认为一两杯雄黄酒也可以承受,当然,悲剧也因此发生。

白素贞和小青修炼时间长短,不仅决定了她们的法力之高低。法力的差异在情节推动过程中有重要作用,因而具有足够的戏剧学意义,然而《白蛇传》的内涵要比这丰富得多。“收青”或《双蛇斗》需要通过白素贞与小青各自修炼时间长短,给予白素贞和小青之间性情差异最重要的解释。修炼一千年的白素贞和修炼五百年的小青相遇时,不仅决定了她们在变成人之后的地位,同时决定了她们性格上的差异。修炼了一千年的白素贞和只修炼了五百年的小青对人性的理解和把握是不一样的,所以,《白蛇传》这个故事背后实际上隐含着这样一种逻辑—修炼千年的白蛇才可以真正完整或比较完整地获得人所拥有的感情,而只修炼了五百年的青蛇注定只能用最简单的本能的反应判断是非,她根本无法理解女性复杂的心情,无从分享与许仙相爱的白素贞对许仙深刻且复杂的情愫。

《白蛇传》最具价值之处,就在于通过白、青间的性格差异,暗示修炼的程度才是白素贞和小青跨越蛇与人之间的巨大鸿沟的决定性因素。修炼时间长得多的白素贞不仅遇事更为深思熟虑,更有条理,尤其是有着宛如人间女性的柔情,她通过长时间修炼逐渐磨去了动物与生俱来的野性,从而变得更具人性的魅力。“温柔敦厚,诗教也”,孔子这句名言,并不是白素贞性格达成的阐释,却是《白蛇传》故事中修炼之功能的最好旁证。白素贞是通过她的长期修炼完成从吃人(或最终要吃人)的蛇妖向爱情主人公之转变的,而她的婢女小青恰由于修炼的时间不够长而没有像她那样成为淑女。白蛇与青蛇的根本差异在她们人性化程度的差异,而其根源,就是修炼。

因此,修炼所产生的效果,恰如文化的涵育,曾经流传数百年的《白蛇传》故事,既蕴含了对人性的礼赞与张扬,同时也是对文化使人类超越自然本性之功能的充分肯定。

三、《金钵记》和《白蛇传》

如前所述,白素贞与小青建立主婢关系的关键场次,让我们充分领略了修炼对人性化的作用和意义。但是,我们只有通过传统剧目里的叙述体会到这一深刻的揭示,目前各剧种通行的《白蛇传》剧本并无“收青”一折,《双蛇斗》也早就绝迹于京剧舞台。现在流行的《白蛇传》版本,多受田汉改编本影响。

田汉年应四维平剧社所邀,将传统戏《白蛇传》改为《金钵记》;年,他在此基础上为成立不久的中国戏曲研究院戏曲实验学校再度改编,剧名恢复为《白蛇传》。在此过程中还有略加修改的版本,但是大格局业已定型,遂成为目前流传最广的演出本。(1)这些版本里都没有“收青”。《金钵记》第一场是“别师”,《白蛇传》索性连这一场也删去了,直接从“游湖”开始。在“戏改”的动荡过程中,《白蛇传》里的神怪色彩必然最大限度地削弱,于是田汉的改编本,遂成为此后各剧种演出的通例。

无论是田汉改编的《金钵记》还是他再度改编的《白蛇传》,白素贞和小青出场时相互间的关系就是固定了的,她们虽曾经是蛇却不宜称为妖,从无吃人的意愿,而且姐妹情分已定。她们偶尔相遇并打斗的前史被删去,因而不需要通过特别的方式建构相互关系,其情节发展也因此出现质的变化。

这样改编必然带来新的问题。诚然,白素贞和小青的差异,依然存在于田汉的改编本里。《金钵记》叙述白素贞与小青之关系与差异之原因仍然是清晰的,白蛇为许仙曾经相救而欲偷偷下山报恩,被青儿发现,青儿要求同行。白素贞不允,因为在她看来,青儿“道行甚浅,性情暴躁”,“你野性尚存,有什么不如意,动不动暴躁如雷,怎能侍候我那许郎”。[1]即使是在田汉的改本《白蛇传》里,仍然经常出现表现青儿性情暴躁的笔墨,比如“水斗”一场,青儿随白素贞上金山索夫时,她出口怒骂,白素贞因此对法海唱道“小青儿性粗鲁出言无状”,在此特定情境中,白素贞的用意当然是试图通过自责和致歉缓和冲突,幻想着能为法海放许仙平安回家留一点余地,但是对小青的性格表述却毫不含糊。然而,删去“收青”之后的田汉改编本《白蛇传》,既然继承了白娘子与小青之间的性格差异,却没有为这一差异给出理由,未免就有些遗憾。尤其是为了在艺术作品中体现阶级分析的思想,小青的性格中刚烈的一面还必须加以强化,就更难免自相矛盾。无论是传统叙述还是《金钵记》里,小青性格中的暴躁和粗鲁都是被看成缺陷的,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白蛇传》里,这些却成了她面对以法海为代表的恶势力敢于反抗、“决不妥协”的英勇表现,成了优点,而白素贞的温顺与宽容,反而成为她“立场不坚定”的“反封建”不彻底的表现。不经意间,《白蛇传》故事的主旨就完全偏移了。(1)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删去了“收青”这一环节,从人形到人性的清晰距离就很难继续存在。《白蛇传》故事的各类传统叙述隐含了一个重要命题,它始终在强调修炼的重要性:青蛇通过五百年的修炼获得了人的形态,但真正要成为一个完美的或真正意义上的“人”,这五百年的修炼还远不够。从人形到人性是有距离的,从仍保留着动物野性的人类到经过文化之涵育的人性之获得,还需要更长时间的修炼。这个距离在传统的《白蛇传》故事里表达得非常明晰,早就可以幻化为人形的小青在人性成熟的道路上还需要走更远的路,要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这就是白素贞和小青性格差异背后的逻辑。这一至关重要的环节被抽掉,当然是《白蛇传》故事的损失,因为修炼这一环节足以彰扬人性之价值。通过对修炼之意义的强调,《白蛇传》故事不仅继承了佛教“六道轮回”思想中对“人”这种特殊存在的崇敬,更强调了人性之高于动物性(野性或兽性)的理念,并且阐明了人性从何而来,以及我们如何获得人性的道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白蛇传》故事的传统叙述中所蕴含的最重要的思想内涵。20世纪50年代的戏曲理论前所未有地强调“思想性”,然而田汉对《白蛇传》的改编,不仅没有强化,事实上严重伤害了这一思想内涵。

在人物关系的建立上,田汉改编本对修炼的淡化,同样形成重要缺失。他的改编使白、青之间小姐与婢女之间的等级关系的建立,失去了最基本的依据。在田本《金钵记》里,白素贞与青儿原是师姐妹,改称主仆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从她询问青儿“你我一双青年女子,容易叫人生疑,下山之后必须主婢相称,可使得?”[1]时的口气,以及她们此后的关系看,实在是姐妹之情远多过主仆之分。既然实为姐妹,要转称为主仆且按主仆关系行事,意味着她们间从平等的关系变成分别为两个地位悬殊的社会阶层。在等级分明的传统社会里,这一改变实非同小可,青儿何以能轻易接受?田汉在改编《金钵记》时,显然意识到这是个需要特别处理的问题,他非常勉强地试图用青儿的大度为这一改变提供合理性。青儿回应白素贞的要求时说:“你比我多修了五百年,是我们的大师姐,做你的丫头,也不算辱没,答应了。”[1]在田本《白蛇传》中,因为开场始于“游湖”,白、青姐妹或主仆关系的说明就不复存在了,白素贞开口就称小青为“青妹”,但是看后来的情节发展,她们的关系更准确地说,仍是“形同姐妹,实为主仆”。尽管在“断桥”一场,小青对她们的关系做了重要的解释,她说她之所以最后愿意留下,是由于“小青我与姐姐血肉相连。下山时与姐妹们发下誓愿,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捐”。但我们始终不会忘记,《白蛇传》故事的核心是白素贞和许仙之间的爱情,在这一关系里,白素贞的身边只给婢女留下了存在空间,《白蛇传》并不是《怜香伴》;青儿在全剧中扮演的都是婢女的角色,她的所有行动都不是与白娘子可相并称的妹妹之所为。

其实,即使是田汉的改编也不能完全回避修炼。“酒变”是这个故事里最重要的转折点,这场变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固然是因许仙劝饮雄黄酒,但小青不在场,也是这一情境的要素。由于她的缺席,缺少了可起折冲作用的第三人,才导致白素贞无法推托,不得不单独面对许仙的劝饮。在田汉的改编中,他还是保留了部分传统叙述—小青之所以离开,唯一的原因就是她道行较浅,比不上白素贞。所以,小青和白素贞之间道行的深浅,在全剧情节发展过程中,处处起着不可缺少的作用。只是离开了修炼这个核心,这些与道行相关的情节就只能成为一盘散沙。

诚然,田汉的改编并非全无优势。既然田本《白蛇传》把修炼移出了女主人公人性获得的中心位置,在故事发展进程中,白素贞还有可能通过人类日常生活的途径,逐渐变得越来越具人性色彩。这样的逻辑过程依然具有足够的戏剧性与合理性—白素贞初嫁许仙时,很多人世间的道理和逻辑她并不懂,她只是很自然地按照峨嵋洞天的逻辑来想问题。她并不理解现实社会中的许多规矩和禁忌,尤其是在新婚之时,她根本不明白“盗银”的行为会给许仙带来灾祸。是在与许仙成婚之后,夫妻恩爱令她不舍,“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经受了美好人生的熏陶,白素贞才越来越接近于经典意义上的贤妻良母。这样的处理,也未尝不失为精彩的构思和表达。只不过太近于人的白素贞,表演上就容易被戏曲史上众多爱情女主人公所淹没,作为蛇的特殊魅力也因而无从发挥。受田汉改编本的影响,连婺剧《白蛇传》中白素贞和小青原本极精彩的蛇步,也只能日渐削减,可见戏剧经典的改编,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然,从《西厢记》到《白蛇传》,在爱情故事里作为第三人物起作用的,并不只有红娘或小青式的丫鬟。就像小姐身边有丫鬟,书生身边有书童;花花公子强抢民女时,出头露面的总是恶奴—他们实际上都是第三人物。在所有这些案例中,戏剧人物的身份与行为(和决定行为模式的性格)都是有关联的,《白蛇传》面临的可能是最难阐释的一种关联,然而因为找到了“修炼”这个环节,这个故事就有了足够的戏剧合理性。我想这也不失为《白蛇传》的魅力之所在。

参考文献

[1]田汉.金钵记[M]//田汉全集:第九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

注释

1钟嗣成《录鬼簿》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版,第13页。

2大多数《白蛇传》故事里的小青,都是由青蛇幻化的,但是也有传说她是青鱼精,如《西湖游览志》卷三《南山胜迹》所述:“雷峰塔者……吴越王妃于此建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

3田汉改编《白蛇传》,中国戏曲研究院戏曲实验学校演出本,《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戏曲剧本选集》,第页,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

4徐渭:《南词叙录》,傅谨编著:《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戏曲卷》,第20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年出版。

5在年出版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戏曲剧本选集》里,田汉《白蛇传》里是没有这两句唱词的,这个版本的“断桥”,白素贞还没有对许仙坦诚相告,唱出“你妻原不是凡间女,妻本是峨嵋山上一蛇仙。”《田汉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年出版)据年《田汉文集》版收入,这些唱词最初应是年作家出版社的单行本时才有的。本文所引田汉《白蛇传》,若无特别标注均出自本书。

6当然,在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里,白蛇和青蛇的修炼时间有所不同,如清代传播很广的小说《雷峰塔奇传》里,白蛇经历了一千八百年的修炼,青蛇只有八百年。京剧《双蛇斗》里,白素贞修炼的时间长达七千九百余年,但青蛇和她的差距,依然是五百年。虽然在不同的文本里她们具体修炼时间有异,但白蛇比青蛇修炼更久之性质,是完全一样的。

7根据姚斯青的研究,田汉先后改过至少四个版本的《白蛇传》,见姚斯青《十年旧铁铸新剑:田汉对“白蛇传”改编的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年第5期。文中对田汉在“戏改”前后修改《白蛇传》的心态有许多非常精彩的描述。

8当然,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势下,田汉也没有接受说他削弱了“自由恋爱者的典型白素贞的强烈野性”的批评,田汉认为,他笔下的白素贞决不是“野性”的。这一批评出自戴不凡发表在《人民日报》年9月12日的文章《论〈金钵记〉》。但是田汉把观摩演出大会时上演的版本里小青的唱词“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性太偏,罢,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改成“他夫妻依旧是多情眷,看将来难免要再受熬煎。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明显是想避免给观众以小青因“性情偏狭”而自责的感觉,其实,担心姐姐将来会受苦,似乎不足以为她“天涯走远”提供足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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