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蜀山》实质上从人类文化学角度探讨了“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问题。作家张生全用真挚热切的地域叙事,绘织了他对乡村的美好愿景,表现了他对人类生存发展共同命运的构想。
小说以人物群象生命状态,呈现了蜀山下人们代代传承,步步探寻的发展历程中一个小小的片段。在他精心而又自然的编织中,特别值得我们沉淀下来体味的,便是此书的“蜀文化叙事”。
蜀文化,是巴蜀文化的一部分,主要涉及四川盆地西部。蜀人生活在盆地地形中,进出不方便但却能够自给自足,这一方面使生活在其中的民众封闭保守,乐天知命,另一方面也激发了他们向外开拓的热情。所以,即便是生活安逸,蜀人还是修建蜀道,产生了“五丁开山”等神话传说,汉武帝之前就形成“南丝之路”,兴致勃勃地期待和外界交流。历经秦灭蜀统一天下,再到湖广填川等几次人口大迁徙,蜀地不仅没有战乱四起,反而通过接纳外来人口,学习外来思想,进行融合民族,形成了乐天知命、持续发展和性别结构与众不同等几个显著文化特点。
这种强烈鲜明的地域特色,作家在《重返蜀山》中,充分运用文字的感觉系统,赋予文化视角来表现,引人入胜。
一、歌声、笑声和说话声,“声”临其境。
文字奇妙之处,在于用视觉可以唤起读者的多感官体验。这本书,读者可听见歌声,笑声,说话声,声声入耳。能够“声”临其境,源于其独特的语言系统,和蜀人特别的地域个性。
在书中,时时传来贾队长沧桑的歌声。家庭处于困境时,他唱“人有三灾八难不到老,年有四季轮回又是春”宽儿媳的心。孙子逐渐走向成熟时,他唱“从小立下拿云志,敢上月殿摘桂枝”鼓励幼辈。家里来了贵客时,他唱“白酒酿成迎宾客,黄金散尽为收书”来殷情款待。蜀山事业出现转机时,他唱“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用川剧曲词表达激动心情……好像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事情,都能在歌声中慢慢升腾,表情达意,思考说理。
仔细品味,贾队长的歌唱,不仅有山歌,还有《增广贤文》之中的名句,甚至是特属于巴蜀地区的川剧曲词。这种表达方式,不光是巴蜀地区的人才有,很多民族和地区都可以有。那为什么《重返蜀山》中的歌声这么悠长?那是因为,作家不仅用歌声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塑造人物性格,还用这种歌声,生成了只属于蜀山的文化氛围。
川剧由昆腔、高腔、胡琴、弹戏、灯调这五种声腔组成,唱腔丰富。最具特色的高腔不用器乐,直接用唱者的声音,融合四川方言、民间歌谣、劳动号子、坊间说唱等形式,加工和提炼,用开合度很小的口腔发音方式,好像把所有情感压紧在胸腔,然后用扭紧的声带挤压出口腔。这样唱出来的歌声,压抑低沉,又经过贾队长老者声带加工,配合应景应情的歌词,很容易就钻进了听者的内心。蜀人的歌唱方式和生命表现方式,就自然而然地传递给读者并被接受。
川人的乐观向上,在书中也有大量的笔墨。所以,这本书即使讨论的是一个相对沉重现实的话题,我们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痛并快乐着”的精神。
不管发生什么事,作者的笔触都能迸发出巨大的笑声。乡村车队迎接上级领导的严肃场面,书记却非礼投资者。警察抓人,却是“一个拿刀的紧追着一个拿枪的,冷兵器打得热兵器满天飞”。群众快要上访了,村主任还在“笑谈说话”,“香烟跳来跳去,却依然磁铁一般吸在他嘴边”。老干部帮助群众调解矛盾,却被调侃成男女间的拉拉扯扯;夫妻追打闹出轨,众人却声东击西地问“还有哪个”……
文中有很多这样的场景。只要遇到难以做出判断的大事件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用幽默风趣的方式,把大事化成小事,然后再把能力范围的小事一一落实。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解决问题方式,其实就是蜀地常见的行为方式。在遭遇重大挫折时,他们总是以幽默乐观的方式来一步步解决问题。相比其他地域文化,蜀地民众很少将事情堵在心上,带来无法承受的沉重压抑感。
这种蜀地特有的幽默乐观的生命姿态,也被作家融入了书中,成为书里情节突转,性格塑造的重要方式。他笔下的人和事,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都能够承受下来,并且在笑声中得到解决,显得格外亲切、动人。
歌声和笑声,消解了叙事的沉重感,并不代表人们对事件本身不重视,不严肃。人们在听和笑的同时,也在不停地表达和思考。作者在书中,大量运用加工提炼过的四川方言。选用未经普通话规范的方言叙事,也更能贴切地抓出蜀人的生活状态。
比如,阻路时月英嫂问“你是哪个?”“哪个”这个词,必须回到四川方言语境,才有力度。这个词,在四川方言里,是入声,只有音调下沉,才能表现阻路人的力量和气场。书中类似这样的巴蜀地区特有的词语还有很多,他们就像是语言天空的星星,把深邃黑暗的历史长河中的巴蜀文明照亮。被照亮的地方,就能看到黑暗的间隙,看到用不同方言说话带来的全新的空间,真切地感受到蜀地人的生活场景。
正是由于有这样的语言作为建筑材料,才能搭建如此具有地方特色的“蜀文化叙事”。
二、神秘的瞪眼术,蜀地文化的密码。
很多读者读《重返蜀山》,都会被“瞪眼术”吸引。为什么这个动作会有如此巨大的效果?因为它是蜀地文化的密码。
“瞪眼术”几乎贯穿全篇,共出现12次,笔墨并不多,给人若隐若现的阅读感觉。在实施“瞪眼术”时,“眼睛睁得非常大,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全鼓出来。”“两个眼珠,几乎从眼眶里全凸出来。”
“瞪眼术”不仅运用时间长,还出现在蜀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对蜀山、对作者的叙事都非常重要。每次只要做出这个动作,情节就会被引爆,小说叙事局面就会被扭转。
当蜀山开发进程胶着时,喜旺用瞪眼“出菩萨”,引出假装蚕丛王菩萨,骗村民签字的闹剧;当越来越多的村民,在干部入住农户时动摇想要签字时,黄昌婆瞪眼为蚕治病,打动农业局副局长白土,引起了类似白局长一样的领导阶层,进行观察和反思;当蜀山确定用“钱窝子”打造开发时,蜀山的年轻人用瞪眼仪式开启新的探索旅程。只要亮出“瞪眼术”的招牌动作,蜀山民众常常会深信不疑,集体共识性地把它神圣化,说成是“菩萨”来了。看上去确实有“迷信”的嫌疑,其实是蜀人几千年的生活方式,是他们表达内心的方式。所以,只要有人说到“蜀山”,说到“蚕丛王”,做出这个动作就显得威严到不容置疑。
巴蜀地区虽是盆地地形,但是这里的人们,从古至今一直非常重视观察,重视眼界,甚至把眼睛当做图腾。三星堆出土的青铜面具刚好印证了这一点。三星堆出土的诸多青铜面具,包括三种纵目形象:一种是两眼向上挑,一种是眼球向外突,还有一种是两眼之间有完全纵向的第三只眼。它们的共同点都是在眼睛上做文章,说明古蜀非常崇拜眼睛,渴望看到更辽远、更宽广的外部世界。突出眼睛,就是蜀地人精神世界诉求的外化。只要遇到困难,人们总是希望用眼睛快速分辨真相与谜团。当下的蜀地,正处在乡村二次发展的时代潮流中,民众在时代的巨浪中是迷茫的,他们需要汲取祖祖辈辈的精神力量。所以,书中的人物和书外的读者,都不自觉的被“瞪眼术”吸引,因为大家都期望用眼睛看得更远,看到希望。
因此,作家设置喜旺这个人物形象,分别在两个阶段瞪眼看到“自己”。一次是小时候,自己生病时,在黄昌婆瞪着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另一次是喜旺在经历了巨大波折,终于找到前行方向的时候,再次从黄昌婆的眼珠里看到“自己”。而中间喜旺在迷茫的时候,他在黄昌婆的眼里,一次也没看到过“自己”。在这“看到”与“看不到”之间,横亘着喜旺象征的“希望”。书中人物命运曲折迂回,就象征着蜀地文明的发展与纵深同样明暗交替。
书中众人,虽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蜀山,但是却对蜀山的文化知之甚少,根本不了解这片土地。他们为了生存和发展,被动地周旋于外来力量利益视野的开矿方案与旅游开发方案,常常只能随波逐流。这是文化的遗憾和悲哀。
为了重振蜀山,重新审视蜀文化的价值和意义,作者用心良苦。不仅用“瞪眼术”提示人们是“蜀山的儿女”,还专门设置“文化考察”“文化专家”和“养蝉织锦”等几个章节,呼唤蜀山民众认知、敬畏和热爱蜀山,思考属于蜀山子民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向,自知而自信地走向未来。所以,波折中,幸亏有喜旺、喜龙和邓娟这样坚持不懈的年轻人觉醒了,而书的最后一章也用“开篇——‘瞪眼仪式’”这样的小标题,做开放式的结尾,让蜀山的发展和蜀地文化的生长,给人无尽的想象。
冥冥之中,蜀山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母亲,力图用自己的涵养,陶冶处于浮躁中的万千子民。作者像一位谆谆教诲的师者,力图用自己的文字,引导处于浮躁时代中的人们看清形势。
“瞪眼术”表达了蜀地民众的世界观,为我们演绎了蜀山年轻人对蜀山的思考,当然也是作者对蜀山的思考,从而确立了蜀山文化的重要性,和蜀山的发展方向。作者倾力表现“蜀山”应该“重返”的意义——既有儿女迷茫受挫回归母亲怀抱安全感的充盈,也有源远流长的蜀山文化的回眸。只有解开密码,有了清醒的认识,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三、“女强男弱”的家庭结构,“地母精神”的内化与外化。
蜀山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山。这座奇特的山,山顶是平的,“平得宽阔而浩荡”,像“一位伟大的母亲”。蜀山的“地母精神”是蜀地文化的内核。
书中蜀山的自然环境,长期被人们破坏忽视,就像一位年老的母亲没人照顾,已经衰弱不堪。作者都不忍心下笔描写如今满目疮痍的蜀山。而蜀山的子民,却还期望把这座山卖个好价钱,就像把母亲丢出门外,仅仅是为了省下几顿饭钱一样。
残酷的现实,并没有让蜀山亏待她的儿女。在这样的环境下,蜀山孕育出像地母一样的女性群体,并让她们引导人们走出困境。作者集中塑造了这样几位女性——马月英、黄昌婆、陈盛婆、牛金秀。马月英在丈夫八年毫无消息的情况下,借债供儿子上大学并照顾公爹;黄昌婆坚持养蚕几十年,却可以为了孙儿的婚姻放弃;陈盛婆和孙儿相依为命,孙儿为了照顾她,甚至放弃了外出打工挣钱;牛金秀一门心思为自己的女儿邓娟……这些女性柔韧又要强,克服生活中的各种痛苦,支撑起一个个家庭。她们这样的生活经历和人生轨迹,刚好印现出蜀山母亲一样的形象。只有母亲一样的山,才能孕育出蜀山一样宽阔而浩荡的母亲胸怀和行动方式。
不仅如此,蜀山一样宽阔而浩荡的母亲胸怀和行动方式,内化成蜀山女性群体柔韧又要强的精神性格。还影响了蜀山男性的胸怀和行动方式,生长出蜀山的特产——“耙耳朵”,外化成蜀地“女强男弱”的家庭结构形式。
“耙耳朵”就是“怕老婆”的意思。这种男人看上去好像很没有尊严,其实是宽阔而浩荡的男性情怀的表现。他们能够放下男人的面子,尊重女性的情感和观点,这是很多地域的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特别是在“男尊女卑”思想长期统治中国的历史背景下,蜀山男人对女性的尊重和体谅,超越了公认的两性家庭结构的男女分工的固有模式。这使蜀山世界能够在两性视野下,全面立体地展示出来,形成独特的人文风景。
极具威信的贾队长可以在他儿媳面前唯唯诺诺,其实是体谅儿媳照顾老小受尽委屈的心酸;儒雅帅气的老干部李秉瞒着成老师存私房钱,其实是怕自己退而不休的状态引得老伴担心;唐朗虽然是书记,但是回到家不管妻子如何像龙卷风咆哮,他都不回嘴,其实是心存无法照顾妻小的愧疚……
在书中,女性用宽阔而浩荡的胸怀接纳生活中的坎坷,并像蜀山一样支撑家庭;男性用宽阔而浩荡的胸怀接纳坎坷中歇斯底里的女性,并用“怕”的方式,爱和体谅女性的不易,平衡事业和家庭的格局。
蜀山地母精神的内化与外化,是蜀地文化的社会组合秩序,让整部小说增添了温柔敦厚的叙事效果。
《重返蜀山》,用歌声、笑声和说话声,让我们感受蜀人特别的精神气质和作家的热情;用神秘的“瞪眼术”,解开蜀地文化的密码,让读者思考文化的继承与走向;用“女强男弱”的家庭结构表现“地母精神”的内化与外化,让我们领略蜀地文化的组合秩序。
作家不仅从文化层面思考了“乡村振兴”这个时代主题,还进一步思考到,“传统在消失,古典精神在消失,昨天的文化在消失”这种现象。这对当下的“中国叙事”,无疑是难得的突破,值得一读再读。(申红梅)
原文转自:广东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