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退休后,川剧名角尹有贵很少再登台表演。几年前,重庆市川剧院组织排演革命现代戏《杨闇公》,因角色需要,尹有贵受邀饰演革命烈士杨闇公的父亲杨淮清。
那场戏结束后,观众激动不已,市领导上台接见尹有贵时,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一看就是老戏骨,直到年老依然在塑造角色,感谢你呈现了一出精彩表演。”
“热爱川剧并非一朝一夕,一份靠天分,一份靠努力,还有一份靠责任。”记者面前的尹老只是上了年纪,心依然向往年轻,他的心总是牵挂着舞台。
退休后,市级非遗川剧代表性传承人尹有贵(右一)坚持传授技艺。
尹老为最近要排练的剧目看剧本
一场折子戏演绎上百场
年过七旬的尹老,晚年在家照顾孙女,负责下厨,楼下散散步,日常生活清静有规律。
年轻时期演出安排频繁,以至于到了晚年,也没有午睡习惯。午饭后稍作休整,他通常会翻一翻剧本。
6月26日下午14时左右,正是尹老翻剧本时间,见记者到访,尹老抬头微微一笑,眼睛笑成月牙。他把剧本轻轻合上,倒上一杯清茶,娓娓道来。记者分明感受到,虽时光荏苒,但他身上戏韵不减。
桌面上那本剧本,是戏迷们熟悉的《彩楼记》。翻开来看,是其中一折《评雪辨踪》。这出经典折子戏,尹老这辈子演绎了上百场。
尹老在家偶尔也要练一练嗓子
受疫情原因,重庆各剧院川剧表演暂未恢复,目前,重庆市川剧院正为接下来的公演作准备。而《评雪辨踪》作为剧目中重点场次,也处于紧张排练中,尹老就是该剧目的复排传承人。
“宋朝宰相吕蒙正未得道时,居寒窑、食周济。退休宰相刘懋之女翠萍,在彩楼抛球选婿,择其而投。刘父不允,翠萍随蒙正回窑度日。一日,吕蒙正赶斋落空,怏怏回窑,发现雪地上有男子足迹(翠萍母遣仆送柴米时所留),怀疑妻有不贞,借题发挥争吵。翠萍意会真情后反而故意挑逗之,后两人重归于好……”关于《评雪辨踪》的剧情,尹老倒背如流。他曾采用高腔形式演绎吕蒙正,满腹文才又饥肠辘辘,迂腐执傲,酸气十足。他的唱腔时而婉转悠扬,时而铿锵有力,唱出了川剧文生的典型形象。
上世纪80年代,凭借《评雪辨踪》《荆钗记》《绣襦记》三部传统川剧作品,尹老一唱成名,成为那个时代的川剧名角。尹有贵三个字,也在那个时代烙下印记,至今被老戏迷们熟知。
以师带徒表演《评雪辨踪》,尹有贵(左一)饰演吕蒙正。
看“戏脚脚”启蒙10岁入行
上世纪40年代,尹有贵出生在渝中区正阳街,正是重庆市中区的热闹地段。父亲下过力,也曾在大阳沟菜市当会计,母亲在正阳街开了一家小面馆。
他记忆里,童年时期的“厉家班”(重庆市京剧团前身)在一川剧场公演,该剧场正好就在正阳街上,演职人员时常照顾母亲小面生意。尹有贵从小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所以每晚公演结束前,经常有机会被带入剧场免费看“戏脚脚”(剧末通常有武打戏)。
在上世纪50年代,看剧看戏,是重庆市民主要的文化娱乐方式。由于崇拜剧中的武打剧情,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三的尹有贵,在老家墙壁上留下了不少调皮的脚板印。
“那一时期,是戏剧鼎盛时代,重庆市中区有大小剧场十余个,尤其是现在高楼林立的解放碑一带,曾是文艺爱好者和艺术名家的聚集地。上世纪50年代,胜利剧场在大同路,为光明越剧团(后名重庆市越剧团)常年演出场所;解放军剧院位于八一路,主要用于接待外地剧团;资格最老的是新华路上的人民剧场等。那年代随时都有演出,感觉街上到处都是文化人。陆稿荐、丘二馆、颐之时等老字号美食,因靠近剧场食客不断,生意非常兴隆。”正是从小深受艺术环境的熏陶,在尹有贵心里落下了学艺的种子。
四川省著名川剧花脸艺术家吴晓雷当年就住在尹有贵家附近,尹有贵喜欢去吴爷爷家串门,这爷爷爱吃酒,性子豁达,偶尔教尹老唱几句戏。
“年5月,我刚好10岁,有天放学回家,记得是午饭前,路过吴爷爷家门前,他突然叫住我,让我跟他去报名。”在没有通知父母的情况下,尹有贵被吴晓雷带到重庆剧院门前(现解放碑海逸酒店对面),原来,四川省川剧院一团(重庆市川剧院前身)正在现场招生。
“我给你们带了个娃来,你们肯定想收!”说完,吴晓雷示意让尹有贵当着考官面,大大方方把平时学到的几句戏,唱给大家听。“好,回去等通知吧!”尹有贵唱完后,考官们笑着对他说。等待两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来了。
“真是喜出望外!当年,能考上川剧团是莫大荣幸。既为家里减轻负担不说,随团学生还可以领取生活补助。”就这样,尹有贵在10岁这年,步入了艺术殿堂。
演出《阖家欢乐》
演出《青娥恨》
演出《情探》
舞刀舞枪能文能武
“当年和我一起入行的50多名学员,我年龄最小,都是从重庆本地选出来的。大部分学有所成后,为川剧事业奉献一生,如今不少人已离世。”回想往事历历在目,尹老说,人生如戏。
年,四川省川剧院一团的排练场,设在七星岗通远门至圣宫,背面就是山城巷。学员生活和学习都在那里,平常统一住在宿舍楼。
“报道那天,我背了一床小铺盖,一床竹席。团里发了一把雨伞。或许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小名‘三毛’的原因,生活老师特殊照顾,给我发了一个印有《三毛流浪记》图案的彩绘搪瓷盆,用作洗脸盆。”尹有贵说,当年还是毛孩子的他,高兴得跳起来。
学艺生活是艰苦的,尹有贵记忆犹新,每周星期天是探亲日,白天回家团聚,晚上要在师傅带领下,去重庆剧院看前辈唱戏、观摩。那时,清晨7时起床热身,上午8时至10时是练功时间,翻跟斗、压腿、劈叉、下腰、练刀练枪、练台步等基本功都要练到,风雨无阻。练完功才能吃早饭,下午16时吃午饭,晚饭在23时后,这在当年算是行规。行规是建立在不影响公演和训练的基础上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早年的川剧演员不少都落下了胃病的职业病。
尹老说,眼睛是表达心灵的窗户,怎么练眼神?按照土方法,点一支蜡烛,眼睛跟着蜡烛移动左右转、打圈圈。而练笑讲究微妙的技巧,如练自然笑、大笑、苦笑、冷笑时,须从情感出发,由内到外。台词不允许记错,忘词可能要挨板子。
当年,排练场是老师们排戏的地方,学员娃就在排练场门口院坝练。隔着铁门,来围观的家长不少,都说娃娃们练得太苦了。“期间,我记得,有家长领了两个娃娃回去。学艺竞争是激烈的,也存在优胜劣汰。”尹老说,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和兴趣,让他勇敢坚持下来。
入行后,吴晓雷收尹有贵为关门弟子,“尹幼雷”成为尹有贵的艺名。作为花脸大家的徒弟,早期学艺的尹有贵接触花脸角色最多。实际上,每位戏剧演员都要学会文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5个行当,以及昆曲、高腔、胡琴、弹戏、灯调五种声腔。别看而今的尹有贵两袖清风、一身儒雅,其实早年舞刀舞枪样样通,能文能武样样行。
“年初,我的‘发蒙戏’《牧虎关》,在解放军剧院公演。”尹老那时年少,站在台上的他,头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自信。
遗憾的是,几年后,去往外地演出途中,传来师傅吴晓雷去世消息。这份师徒间的恩情,令他终生难忘。
谨记师傅教诲
传承川剧技艺
从训练班毕业后,尹老分配在重庆市川剧院二团。在上世纪60至70年代期间,尹有贵出演了《沙家浜》《平原作战》等样板戏。这一时期,他演绎的角色多数为英雄人物,因为公演场次较多,尹有贵在这一时期用嗓过度。嗓音过度疲劳,加之日久沉积,便落下了永久的职业病。
“这辈子,做过三次声带手术。”采访期间,尹有贵嗓音有些许嘶哑。不过,职业和行当都是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他从不曾后悔。
川剧小生泰斗袁玉堃生前传授拿手戏《荆钗记》,徒弟尹有贵(左一)。
袁玉堃(右二)生前传授拿手戏《评雪辨踪》,这场戏尹有贵(右一)传承演绎上百场。
袁玉堃生前与爱徒尹有贵说戏
上世纪80年代,是尹老演绎事业中的巅峰时期,是老戏迷眼里的当红小生。那时的他,已转拜川剧小生泰斗袁玉堃名下。由于行当从生角转成小生,隔行如隔山,熟悉行当需要一段适应期,袁玉堃便对尹老提出严格要求:“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唱戏,在骂声中成长。师傅骂你,是恨铁不成钢。观众骂你,是你演出没做到堂(指表演不到位)。同行骂你,说明老师教给你的东西没学好。无论如何,都在为你好。”
上世纪80年代,川剧演员坐卡车下乡演出
尹老说,上世纪80年代,重庆剧场作为重庆市川剧院的主场,近千个座位,场场爆满,一票难求。老戏迷排队买票,第二天的票头天晚上就卖光了。通常周一至周六每晚都有演出,星期天两场,节假日三场。
婚后,尹有贵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太忙照顾不了家庭。每年有4个月时间在重庆各区县公演,背铺盖下乡,与村民们一起同劳动、同住、同吃。“无暇顾及爱人和娃娃,所以爱人对家庭的贡献很大。”尹有贵说,一天演出好几场,每场都马虎不得,换衣换道具,化妆自理,头饰若戴不到位就会头晕,其中的艰辛是外行人不知情的。
“但再苦再累,看见观众激动的神情,掌声雷鸣,所有的困难都瞬间烟消云散了。”尹有贵说。从皇帝演到乞丐,从解放军司令员演到公安局长、农村村支书,工、农、兵、学、商……尹老一生演绎大小剧目50多个,饰演的角色、出演场次不计其数。
上世纪80年代,尹有贵拍摄重庆本土电视剧剧照。
师傅袁玉堃去世前,把他叫到床前,留下一段遗嘱:“你跟我时间最长,学的东西(指川剧技艺)最多,不要把我的东西荒废了,要把我的东西传下去。”
这段遗嘱,尹有贵至今谨记。如今他不仅继承了袁玉堃的不少拿手戏,还在师傅传授的技能之上创新,把所学所创不遗余力地传授给中青年一代。年12月,他被授予重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剧代表性传承人。
“上世纪90年代起,整个川剧事业受到电视、电影的冲击,而传承下来的重庆川剧事业,至今在西南片区名列前茅,这是重庆人的骄傲!”尹有贵感叹,重庆新一代川剧人赶上了好时代,他为之振奋和欣慰,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人特别是青少年一代,了解并热爱川剧艺术。
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李琅文钱波图/视频部分图片来自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