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维东
一
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巴蜀,“塞”及其相关的“关”“寨”“碉”,就成为标志性的文化地理符号,剑门关、钓鱼城、羌族碉楼、土司官寨都是其中的代表。历史遗留下来的要塞,不仅是军事设施,也是“历史之塞”,若干历史信息在这里淤积发酵弥散,成为穿越历史的一个通道。
马平长篇小说《塞影记》中鸿祯塞的原型,是坐落在四川武胜县的宝箴塞。这座建于清末的私家要塞,是川东彪悍民风的缩影。宝箴塞那浸透历史感的城墙,那有序规划的枪洞,还有那功能齐备的房屋,依然能激发丰富的历史想象。
川东人的强悍,在宝箴塞也不难捕捉到。但马平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要写的是“情”,小说题引叶芝的诗“爱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在厚厚的要塞城墙之内,能出现什么样“在繁星之间”的情感?
《塞影记》对“情”的书写,与“塞”紧密联系在一起。平地而起的鸿祯塞是乱世强权的象征,作为地区权力中心,当地人的生活会因它而有所改变,主人公雷高汉一生都与它捆绑在一起。
雷高汉为雷家收养,成为包家名不副实的女婿,与梅云娥的爱情纠葛,包括此后的经历,都能在鸿祯塞之后的权力结构中找到渊源。若没有鸿祯塞的强大影响力,雷高汉和梅云娥各有其生活轨道,他们或许也能走到一起,但那一定是另外的形态。鸿祯塞将他们吸入了一个漩涡,使之成为情感世界里残缺的人,也因为此,他们开始了情感冒险。
雷、梅执着追求人间真情,虽然无法实现长相厮守,但至少收获了爱情的结晶。这种在爱情面前的强悍,在巴蜀文学中很容易找到原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蔡大嫂与罗歪嘴、觉慧与鸣凤皆是如此。所以,《塞影记》中所书写的“有情之塞”,在川东地区、巴蜀文学之中有着它的“根”,也因为此,小说所抒之情就更有了力量。
二
《塞影记》在艺术上的传神之处,还在“影”上。在自然界,“影”常见但魅力无穷,生活中的基本概念,如黑/白、昼/夜、阴/阳、虚/实等,都与影相关。因为“影”的魅力,它也成为思想家、艺术家垂青的对象。
对小说家而言,追求“影”的效果,可以为叙事带来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当然这也更考验创作者的创造力。在新历史主义拥趸那里,历史的本质便是叙事,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甚至是非虚构写作,都只是历史之“影”。但作家主动追求“影”的效果,那是对现实生活的抽象,也是对艺术的主动追求。一个有为的艺术家,都希望把握到历史的本质、人物的灵魂,这个“本质”和“灵魂”就是“影”,而刻意追求“影”的效果就要把现实生活抽象化,是一种艺术的冒险。马平对“塞影”的追求,是通过“戏”的方式实现的。
《塞影记》总体采用了双线结构:一是当下“我”和雷高汉及相关人物的接触;一是雷高汉讲述关于鸿祯塞的历史故事。两条线索形成如同“看戏”的效果,历史在戏台上上演,当下如同戏台之下的观众。这种安排可以强化当下与历史的联系,也为历史叙事增加了情感因素。就历史叙事而言,因为当事人雷高汉的讲述,鸿祯塞就不单纯是一个对象,而是记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包含了情感,这保证了故事的戏剧性和传奇性。就当下和历史的联系来说,当事人的“讲述”和叙述者的“接受”是一个情感不断认同的过程,它成为叙事“变奏”的风向标,在很多时候,叙事者都可以掩饰自己的情感,遵从历史讲述者的情感发展;而在两个情感高度共鸣的时候,叙事者的情感参与到叙述之中,强化当事人讲述的情感烈度。而通过叙事者对于当事人讲述的不但参与,实现了历史的认同和传统。在雷高汉身上表现出那种川人情感,在“我“这个异乡人身上得到了承传。
《塞影记》许多局部的描写,具有戏曲表现中的朦胧性。中国戏曲在叙事过程中,借助音乐、舞蹈、美术等多种艺术手段,实现亦真亦幻的朦胧性,从而让人物的情感得到充分抒发。在小说中,虽然缺少综合艺术运用的效果,但通过叙事节奏的变化、情节的合理设置,当然还包括人物情感层层铺垫,也能实现戏曲中感受到那种朦胧性。《塞影记》有两处让人记忆犹新的情节,完全可以平移到戏剧的舞台上。一处是雷高汉和梅云娥在碉楼上的会面。这个情节在小说中非常重要,它是雷、梅爱情的高潮,也是整个故事的关节点,没有这个情节整个故事便难以推动。但这个情节并不易书写,因为雷、梅虽有暗生情愫的基础,但在鸿祯塞这个等级严明、充满暴力的堡垒里,具有明显身份差异的人要跨越雷池,必须有充足的依据。在小说里,推动两人走到这一步的动力,是燃烧在内心中难以破灭的爱情之火,但如何才能让读者感受到这一点呢?小说营造了鬼使神差的效果。小说对雷高汉记忆的叙事,巧妙将记忆空白应用其中,在这种叙事中,时间、地点、细节全部虚化,只剩下两个被情感驱动的躯体,不由自主又心生默契的来到碉楼,达到他们爱情的高潮。这样描写既符合当事人的实际,也让叙事变得经济,无须大量情节铺垫,只需一击,读者便心领神会。
另一处描写是雷高汉通过鳞火寻尸骨的情节。这一段描写充满灵性,如果没有东方文化的经验,很难想象出这个场景来。从接受者的角度,这段描写极富舞台艺术的表现力,在暗黑的背景下,星星点点的磷火既让人毛骨悚然,但也不乏美感。穿梭在磷火中的雷高汉,跳动的梅云娥的尸骨,像两个舞者,让死气沉沉、充满压抑的舞台多了一丝生气,让人感叹人情之伟大。如果结合情节发生的背景,会更能体会作者对戏曲艺术精神的深层接受。其实小说情节进展到这一步,无论是外部环境还是个人命运,对雷高汉而言都是艰难时刻。如果考虑到作者对于鸿祯塞百年历史书写的宏伟构想,在此阶段应该怎么写,作者可以有多种选择。磷火寻尸骨,体现了戏曲避实就虚精神,对于戏曲面对的市井百姓而言,社稷之重、士人风度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反而在危难关头的人情更能引发他们的共鸣,也是他们切入宏大历史的切入点。
三
《塞影记》是一部成功的小说,从讲好“中国故事”的角度,也能为当代作家提供不少成功经验。第一个经验是建构宏大叙事的地方路径。“中国故事”的说法,包含了宏大叙事的内涵。
马平在《塞影记》中所体现出的方法,是牢牢把握“人”的地方性格,进而让它成为历史的主宰。虽然将人的性格特征按地域来划分并不十分合理,但民间也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就小说人物塑造来说,人物有了地方性格,虽不能说就取得了成功,但至少可以更加鲜活。对讲好“中国故事”而言,推动历史进步的因素,一定是人民群众身上的优良品质,它的内涵较为统一,但表现形式一定具有地方色彩。《塞影记》的成功之处,是将川东人的“痴”和“倔”融入到整个故事当中,它不仅成就了雷高汉等系列典型人物,还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它是反抗强权的力量,之后则是建设新社会、战胜各种困难的武器。
第二个经验是挖掘传统文化的资源。《塞影记》对传统文化资源的挖掘,首先是承接了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塞影记》对“情”的书写,书写到中国人身上细腻的一面。其次是对川剧艺术的借鉴。这也是马平近年来创作取得成功的关键,从《高腔》到《塞影记》,马平都有意将川剧艺术融化到小说艺术之中。戏曲艺术经过千年的积淀,不仅形成自身体系,更在不断创演的过程中,积累了提炼普通民众情感的经验。虽然随着时代的发展,戏曲与当代观众的距离开始疏远,但很多经验依然可以在其他艺术中焕发活力。对于其他作家而言,并不一定都将精力投入到戏曲之中,在其他民间艺术形式中,如评书、相声、大鼓词中,也有值得汲取的经验。
书名:《塞影记》作者:马平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