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乃崇谈《王存才的“活路”》
王存才,是蒲州梆子的著名旦角演员。我在50年代初,接触蒲州梆子,山西的朋友们就给我介绍,蒲州梆子有个王存才,他的《挂画》、《杀狗》演得好,可称前无古人。在晋南,多年来就有许多民间的谣谚,如“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误了秋收大夏,不误存才《挂画》(或说“误了秋收,不误广盛《藏舟》;误了大夏,不误存才《挂画》”),“误了吃肉喝酒,不误存才《杀狗》”,“王存才的活路,孙广盛的走,冯三狗的唱腔,留学生赵七娃)的手”等等。
听说王存才当时仍在演出,我就急于看到他的戏,但他从没有到北京来过,无缘看到。、年我两次到山西,竟有幸先后几次看到了王存才的戏,那真是十分难得的艺术享受。王存才年已是61岁了,还能踩着跷演《挂画》,真见功力。《挂画》是一出绝技很多的剧目。这出戏是《梵王宫》中的一折,各种梆子剧种中都有,各有不同的演法,如河南梆子是以“耍大辫”的技术取胜,而蒲州梆子却是以板凳功、椅子功为其特点。据说这戏的诸多高难动作就是王存才所创造。耶律含嫣在梵王宫庙会上遇见了猎户花云,二人一见倾心,约定借含嫣之兄强抢民女的机会,李代桃僵,让花云改扮女装混进耶律府二人见面。含嫣为此,把自己的闺房布置成新房以迎花云,这才有挂画的举动。王存才演的含嫣,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演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举止之间,丝毫不露男气、老气,而活脱是一个小姑娘。他特别强调含嫣的喜悦心情,贯串着全剧。王存才演戏有一个特点,就是从他上场时起,他就进入戏中,守住这个人物,没有一秒钟离开;而且他一刻也不拾闲,总在做戏,他的动作迅如飞隼,瞬息间千变万化,令人目不暇接,你如果稍微眨一下眼就会失去欣赏他于刹那间的表情的时机。含嫣布置新房,要挂画却又够不着,便让丫鬟搬过一个长板凳,她十分兴奋,一步蹿上了板凳,稳稳地站凳上,腰一扭,膀一摇。踩着跷飞身上凳,身段是那样美,功夫是那样深,令人惊叹。然后她走到板凳的一头。长板凳的头是伸出在板凳腿的外边,本来用手一压这头,另外一头就会翘起来,可他活动在板凳头上,板凳却纹丝不动。他在板凳上,双腿立,单腿立,单腿蹲,凤凰展翅,童子拜佛,种种表演,般般绝技,都是在表现挂画时的心情,而不是在单纯卖弄技术,丝毫也不让人感觉到是技术的堆砌。后来女演员韩长玲学演这出戏,因为不再踩跷,王存才便设计了椅子上的技巧.而不再用长板凳,这也就是当年贾永爱、今天任跟心等演员的演法了。王存才蹿桌子的绝技,更是奇妙。在准备迎接花云乘坐的花轿进门时,忽然远处鼓乐声传来,那时含嫣在房里梳妆更衣已毕,一闻乐声,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只见她在房里欢欣雀跃,急煎煎跑来跑去,停不下步。就在快步跑圆场时,跑到桌前,桌上原就架有一个小帐子(川剧等剧种称之为“耳帐子”),至此她用双手分打小帐子的两幅帐片,同时一个旱地拔葱,双脚拔地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飞身跃过桌子,进人帐子后面,转身坐在桌后椅上,把手绢盖在头上,两幅帐片才飘然而下,把她遮在里面,成为一个新娘“坐帐”的姿势。这个设计实在是绝妙的,而王存才的跷功也是难能的,我见过不少武旦踩跷的表演,这样高超的绝技则属仅见。花云来了,扮成女装,头上盖着盖头,坐在那里不敢妄动。含嫣坐在远处的椅子(圈椅)上,不能正视,只在偷眼看,一看花云盖着盖头,她便招呼他,但又说不出口,用手势他又看不见,她急得在圈椅的扶手上蹿上蹿下,一时蹬着椅子身,一时坐在扶手上。王存才的灵活身段,简直让人难以捉摸。我试图照下他的精彩表演,当时没有闪光设备,而他又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照得虽不够清楚,可是留下来的是一个难得的镜头。含嫣想去揭下花云头上的盖头,但又不好意思,她便一步步移向花云。在舞台上,王存才坐在椅子上,一脚别在椅框上脚移动着,就连人带椅,一起移向花云,将要靠近了,又怕被花云发觉,急忙闪躲,只见人带着椅子倏地离开;然后再一次一步步移近,最后终于揭起花云头上的盖头,盖在自已头上,又连人带椅奔回原地。这一套表演把含嫣这个姑娘当时的心情形象地表现出来,简直是精彩绝伦。
看了《挂画》,我对王存才的“活路”算是有了一点认识。年,我到太原去参加山西省戏曲编导讲习会,又有机会看了王存才的几出戏,并有故友刘鉴三兄引我去后台见到王存才老先生。我当时听朋友们给我介绍,王才年轻时为了练跷功绑上跷随者剧团在农村转台,一走就是几里路,以锻炼功夫,甚至绑上跷拉着马尾巴跟着马跑;为了演好《走雪山》,曾经故意在数九寒天气走自已的姐姐,看她如何在雪地里快走,以体验缠足妇女的生活等等故事。我赞扬王老幼功扎实,他却说:“练功不难,演戏难。”我听了他这话,琢磨了好久,那是很有道理的。一个演员,肯于吃苦,肯于牺牲,苦练之下,唱念做打这些基本功是可以练会练好的,但把一出戏演好,把一个人物演活,要体验这个人物,又要以戏曲演唱艺术表现出来,确是更难。这句话虽简单,却是他几十年的体会所得。今天有些青年演员,只重技,不重戏,恐怕是有偏颇了。王存才在《小宴》中扮演貂蝉,他的扮相不是现在一般演出的古装,而是短打扮,裙子袄,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诚如行乐贤兄说他:“即使扮演一些大家闺秀、巾幗英杰、丫鬟侍儿等,也不失刚健泼辣的风格。”(见《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卷》)。他所扮演的貂蝉,在吕布面前假作司徒的小姐,他演来不是那样稳重娴静,而突出其活泼灵巧,却又不失身份。可能这就是他对人物的理解,也许这样处理在婚姻问题上那般主动,更合于这个人物的性格。我看这戏时,扮演吕布的是舒明贵,这可是一个著名的小生,演得好。他的翎子功极好,除去现在常可见到的盘花、直立等技巧外,还有一手,堪称绝活。当王允走去,吕布与貂蝉调情时,只见他把头微微一偏,两眼盯住貂蝉,那翎子中的一根自动地慢慢倒下来,翎梢在貂蝉的鼻子下边一扫而过。再看王存才演的貂蝉,在这时恰似触电一般蓦然跳起,闪过一旁,却留下秋波一转,真是勾人魂魄。吕布痴呆呆望着,至此猛然一惊,接着便大笑起来。两个人的表演真是出神入化,把观众都看呆了。我还看过王存才演的《石佛口》。这是一出杨家将的戏,他演剧中的铁扇公主,这是一名番邦女将,更可以发挥王存才的泼辣刚健的表演特点。他在公主纵马追敌时的几个圆场,可说是王存才的一绝,两腿倒得飞快,而上身一丝儿也不摆动,有真功夫。这戏很有特点,唱的是“靠山调”,俏皮而不轻浮。这公主竟然爱上了女扮男装扮作道童的杨八姐,爱得是那么热烈,全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行径,其间还有个老丑杨继康(杨老令公的哥哥)。后来还有招为北国驸马的杨八郎盗刀的情节,很是热闹。我后来也看过王秀兰演的这出戏,可惜现在蒲剧舞台上已不见有人演了。
王存才的《杀狗》,充分发挥了他善演农村妇女的特长。焦氏像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婆娘,但“好吃”也不过多吃一口“热馍蘸油辣子”。当然,要是没有到过运城.真不知道这“热馍蘸油辣子”够多么美味。我有机会到运城,亲口品尝过“热馍蘸油辣子”的滋味,回味起来,确实还令人垂涎。在当时的农村中,这种饭食恐怕也并不是经常有得吃的,因而多吃一口确也是“好吃”的典型表现,她又是一个嘴里能说会道,手脚十分麻利的婆娘。你看她简直没有一时停下来,嘴里不停地说,手里不停地动,她把那汗巾一系,袖子一挽,就下了厨房,转眼间端出酸汤面,一点也看不出她“懒做”来,她实际上不是好吃懒做,只是有点多嫌那位老婆婆。曹庄杀妻的矛盾焦点就在这个妻多嫌老婆婆上。王存才对这个人物掌握得非常准确,把一个令人生厌却又并不可厌的农村妇女刻画的细致入微,“杀狗”时,焦氏把一绺头发衔在嘴里,一个闪身,竟在狗背上来了一个翻滚,在人背与狗背接触的时刻,焦氏全身跳起,跳得很高,滚在地上,曹庄的刀砍在狗身上,焦氏随即转身跪倒在地,甩起头发来磕头。这一连串的动作,真够惊心动魄的。这戏过去王秀兰和今天任跟心都能演,基本上还是传下来了。王存才的表演特别生活化,他,总是选择生活中那最能表现他所扮演的人物当时心情的最富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极其自然,极其准确,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看来演员无论演古人或今人,都必须深人生活,观察人物,这可不是浅尝辄止所能捕捉到的.而是要多观察,多体验,然后才能有所选择,再使之戏曲艺术术化,这才有可能像王存才那样进行高度成功的艺术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