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星辰明灭,日月升沉,乾坤回首之际,汉魏唐宋已远去千年,文人雅士,尽成光阴过客,但他们纵情挥墨写下的诗篇,依旧回响在历史的幽谷,倒映在文化的长河;听一声,便让人心醉,看一眼,便令人神迷。
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沉淀,已经深入国人的骨髓和血液,绵延不息的华夏民族文化传承,使今人很容易感受到中国的古典艺术魅力,正是在这种文化氛围的萦绕之下,诞生了“中国风”这种流派的现代音乐。
所谓中国风歌曲,普遍认可的观点,即黄晓亮在《中国风音乐史》说到的:“中国风就是三古三新(古辞赋、古文化、古旋律和新唱法、新编曲、新概念)结合的中国独特乐种”。
通俗的来说,就是用现代音乐,演绎出中国古典文化的韵味,其中融入了许多具有东方传统特色的元素。如用二胡、琵琶等乐器演奏,京剧、川剧等戏曲唱腔,但最为直观显著的中国古典文化特质,还是表现在歌曲的词作上。
汉语言的魅力,才是中国风精髓所在,一篇优秀的歌词,往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造就一首经典的中国风歌曲。就如《青花瓷》,其旋律曲子众人褒贬不一,但其中“天青色等烟雨”如诗如画的意境,却普遍能被大众接受并领略到其中的美感。
游弋在古韵新声间的作词人一一许嵩
作为中国风歌曲的杰出代表,周杰伦方文山这对组合有着开创之功,他们二人合作的《东风破》、《千里之外》,将古典辞赋诗词谱之以曲,唱之以歌,让人们意识到原来中国古典文化能以这种形式表达出来,并如此优美。
此后,他们又创作出了《青花瓷》、《烟花易冷》等优秀的中国风歌曲,彼时“中国风”三字已经彻底深入人们的心中。随着受众的激增,近十余年涌现了一大批中国风歌曲作品,然而因众多作词人的文化素养、对古典文化的领悟不同,中国风歌词的质量也良莠不齐。
尤其是在方文山中国风歌词创作频率降低之后,优秀的作品几乎难以得见。值此之际,有一位词曲创作人脱颖而出,以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一挽方文山之后的颓势,将中国风歌词再度发扬,他的名字叫做许嵩。
许嵩谱曲作词的中国风歌曲多达数十首,并荣获多项此类曲风的权威奖项,如“国风极乐夜音乐盛典最佳国风贡献歌手”,其作品《千百度》的歌词更是被选录在《大学语文》中,诸如《南山忆》、《清明雨上》等歌词亦是众多文人学者研究论述的对象。
相较之方文山,许嵩的所写的中国风歌词,更加符合古典诗词形式。其语句优美、意境深远,总能在寥寥数语间,构造出一幅唯美的画面,不但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韵味,还非常契合现代流行音乐的旋律,大众在传唱的过程中,能够很清晰的领略许嵩所要表达的情感,可谓难得。
他的中国风歌曲在十余年间,“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回响各个街头巷陌、酒肆茶楼,其作品传唱度一如千百前的柳永,“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永词”。
笔者认为,许嵩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与其创作歌词时,善“借古人之境为我之境”有着很大关联。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一书中,以境界品评词,何为境界?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出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王国维所说的“境界”,包含甚广,它既是词人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人生境界,同时也是指词中的“物境、情境、以及意境”。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齐天乐》,白仁甫以之入曲《梧桐雨》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
此为《人间词话》未刊手稿中的第十五话,这一话所说的“境界”,从王国维举得例子可以看出是为“意境”,也就是“秋风”句所营造的氛围。周美成、白仁甫借用此句萧瑟的“意境”,成功的转化成了自己的“意境”,此为“借古人之境为我之境”,同时这也是诗词技法“用典”,所产生的的艺术效果。
许嵩在创作歌词的时候,便做到了《人间词话》中的这种“借境”之法,他借的,同样是古人的诗词。故而,他能够将古典诗词之韵律意境融入现代音乐中,自如地游弋在“古韵”与“新声”之间,创作出雅俗共赏的歌词。
借古人之境为我之境一一看许嵩之借鉴
《庐州月》是许嵩的中国风歌词代表作之一。古今不同、时代有差,但很多情感都是共通的,“相思”便是如此,这首歌词,表达的就是一种思念故人的情感。
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如今灯下闲读红袖添香半生浮名只是虚妄三月一路烟霞莺飞草长柳絮纷飞里看见了故乡不知心上的你是否还在庐阳一缕青丝一生珍藏桥上的恋人入对出双桥边红药叹夜太漫长月也摇晃人也彷徨乌蓬里传来了一曲离殇庐州月光洒在心上月下的你不复当年模样太多的伤难诉衷肠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庐州月光梨花雨凉如今的你又在谁的身旁家乡月光深深烙在我心上却流不出当年泪光
天下月共一轮,本无差别,许嵩却取名为“庐州月”,此实际借杜甫“月是故乡明”之境,从而表现那种浓烈的情感,月本平凡,添“庐州”二字,尽显思念,所思者非庐州之月,而是庐州之人,此“盖情异而景为之变也”。
整篇歌词,有多处借鉴并化用古诗词,首句便是匡衡凿壁偷光的典故,宿昔不梳化用《子夜歌》“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此两句,遥忆当初声名未显、寒窗苦读之时。后两句着笔如今红袖添香,却叹浮名只是虚妄。
“红袖添香”出自赵彦端《鹊桥仙》“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代指年轻貌美的女子相伴读书。这里有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对比,相较之下,只化作一声叹,但从这声叹息中,能够感受到一种厌倦浮名,怀念往昔的感情。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许嵩借此诗之意境,构造了一个景色宜人的春天。人目光所及,不过里许,如何能看到故乡,此不过是恍惚间,眼前之柳絮、烟霞与家乡春景的重叠,从而触景伤情,似乎越过空间的距离,看到了家乡。这种抽象化为形象的语法,属于王安石所说的“诗家语”。
由此,引出了词中主人公思念的源头,原是“心上之人”。青丝者,既指心上人的秀发,亦代指两人之间的情丝,《东周列国志》有诗云“鸾凰不入青丝网”。此处,许嵩并未着墨于主观情绪,而是通过“一生珍藏青丝”,来突出“相思与痴”,《二十四诗品》所谓“不著一字,尽著风流”的含蓄之美,不外乎如此。
歌词的第三小节则是化用了姜夔《扬州慢》中的“二十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从他人双宿双飞的甜蜜,来存托词中主人公的孤寂。
最后副歌部分,反复叹咏,将无形的月光,化作有形,如实质一般洒心上、烙印在心上,月相同,景犹在,只是心上之人,已不复当年模样,这里则借李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境,以实写虚,渲染一种“物是人非”的气氛。
“叹一句……”则是化用了纳兰容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之句;“梨花雨凉”则出自于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是形容女子泣泪如雨的姿容,词中指得是男子所思念的心上人。
然而词中的男子与女子相隔两地,男子为何能知晓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呢?其实这与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有异曲同工之妙,杜甫想念妻子,也猜想妻子在望月思怀,想念自己,此可谓“言在彼而意在此”,许嵩正是借杜甫之境,来表达两人心意相通,互相思念的情感。
《庐州月》这首歌词,化用借鉴古人意境之处,不知凡几,然通篇下来,故事与情感的主线逻辑清晰,一气呵成,如水到渠成般的自然,此便是王国维所说“不隔”之作。
许嵩在其他歌词作品中,也多化用古人诗词,借前人意境。如:
《你若成风》中的“似水往昔浮流年”化自《牡丹亭》“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惊鸿一面》中的“翩若惊鸿影”化自于曹植《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半城烟沙》中的“窗间月夕夕都成珏”则是化自纳兰容若《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
许嵩很自然的将常人难以理解透彻的古典诗词,变得通俗化,但通俗又不会流于直白,在这个微妙的平衡点,又使之具有流传性,这就是他的“借古人之境为我之境界”。
诗词缘何为许嵩所用
遍观近年的中国风歌曲,其词作多是化用典故及古人的诗词,然能及许嵩之词作,寥寥无几。因为大部分作词人,仅注重于辞藻的优美,以一些具有“古典美”的意象来堆砌歌词,甚至为了押韵,将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拼凑成语句,通篇看去,毫无逻辑与美感,更遑论意境。
正如《彼岸诗话》所言:“千金之子,终不以满口金牙骄人”。饱学之士,同样不会以堆砌典故彰显其能。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提出“化古人之境,为我之境”之技法时,还有一个转折,即“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上文许嵩的《庐州月》,其以“月”为载体,承载“相思”贯穿全篇歌词,并通过时间与空间的转换对比,塑造了一种“对月思怀、追忆往昔”的凄清意境,这就是他自有的意境,词中所借“古人之境”都是为他所要表达的思念之情、以及凄清意境而服务的,故诗词为其所用。
再看其被选录《大学语文》的歌词《千百度》:
关外野店烟火绝客怎眠寒来袖间谁为我添两件三四更雪风不减吹袭一夜只是可怜瘦马未得好歇怅然入梦梦几月醒几年往事凄艳用情浅两手缘鹧鸪清怨听得见飞不回堂前旧楹联红褪墨残谁来揭我寻你千百度日出到迟暮一瓢江湖我沉浮我寻你千百度又一岁荣枯可你从不在灯火阑珊处
仅是歌名,便能感受到一股凄婉的意境,因为这个歌名出自于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来极易使人沉浸在原词的意境中,而这首词的主题,亦是寻觅。
若不说明其为现代歌词,乍一读来,恍若是从宋词之中选出来的长调,其语句婉约优美,用词典雅凝练,语法结构更是无限接近古代文人赋诗填词的创作习惯。
第一小节是实写,刻画了一幅风雪之夜,羁旅关外小店的画面,“寒来袖间”、“瘦马未得好歇”等语句,则体现了漂泊之苦。第二小节,则是虚写,回忆往事、叹息分离许久的怅然若失之感。
在虚实相交、以景引入回忆的铺垫之后,第三节则是情感的迸发,“寻觅千百度”、“日出到迟暮”、“又一岁荣枯”,体现了时间之久。在第一节时,读者便感受到了羁旅之苦,至第三节才知,这种凄苦,只是岁岁荣枯中的一小段过程,顿觉其寻觅之痴,用情之痴。
词分为单、双调,三叠、四叠,这首歌词的三段承接,与古人填的三叠词非常相似,三叠便是三阙,古人作诗词时,将长调分为三叠、四叠,以便婉转柔和的抒发情感。许嵩这首词同样能够感受到这种结构,他所表达的感情由浅入深、层层递进,行文流畅,逻辑通顺,有着很清晰的层次脉络以及明确的寻觅主题。
许嵩所有对古人诗词的借鉴,都是紧紧围绕自己建立的主题与情感氛围来应用的,这就像树的主干与枝叶的关系,有了主干,才能生出茂密的枝叶,包括《庐州月》同样是如此。此便是所谓的“自有境界”,在这个基础上,许嵩能“借古人之境”,才能作出浑然天成的中国风歌词。
中国风歌词与诗词的共通
中国风歌词对古典诗词的借鉴,并非一瞬灵光迸现的偶然,音乐与诗词的关系,其实就是诗与歌的关系,二者实属一脉相承,同出一源。
早在上古时期,汉字尚未形成体系之时,诗歌便出现了。勤劳的华夏先民们,用富有韵律的歌谣,来抒发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也,当这些歌谣有了一定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后,歌即为诗。
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便是“由歌而成诗”,其三部分中的《风》是出自各地的民歌,由周代采诗之官选其精华而择取;《雅》多是贵族祭祀之歌,为祈祷丰年,赞颂祖德;《颂》则是宗庙祭祀之歌。
此后王朝兴衰更替,“诗”的形式也不断的变迁和发展,但从未脱离与“歌”,或者说是与“音乐”的联系。
两汉的乐府诗,是由乐官采辑于民歌民谣,以及贵族文人的作品而来,所谓乐府就是“官署之名,后人乃以乐府所采之诗名之曰乐府”。元稹在《乐府古题·序》记载:“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申调以节唱”。
从诗题,也能体现乐府诗的音乐性,乐府诗的题目往往带有“歌”、“谣”、“曲”之类目,如《并州歌》、《南风谣》、《圣郎曲》等诗作。
脱胎于齐梁、盛行于唐代的近体诗,同样有着精细和谐的韵律之美,“一筒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始可言诗。意境思想可评判诗之优劣,声韵格律可筛诗之与否,唐诗之所以千古传唱、经久不衰,其音韵优美、适于吟诵的优点,是主要原因之一。
不同之时代,歌不同之音,故而《诗薮》言“风、雅、颂,三代之音;歌、行、曲、谣…,两汉之音;律、排律、绝句,唐人之音也”。
而兴盛于宋的“词”,本身就属于音乐,最初称为“曲词”或者是“曲子词”,是需要配乐填词唱出来的,它与乐府诗是同一类文学体裁,其地位相当于现在的流行音乐,柳永词作,多是为教坊乐工写的歌词。许多词牌名亦是延续乐曲的名称,如《菩萨蛮》、《西江月》等。
所以,借鉴古典诗词创作中国风歌词,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的回归,是艺术的共通。
结语:
诗词与音乐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固然,中国风歌词普遍上很难与古典诗词的文学、艺术成就相提并论,但在这个传统文化式微的时代,中国风歌词,能够通过音乐的形式,让诗词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通过中国风音乐歌词,唤醒国人对古典之美亲近感,去领略中华文化之美。
这也是何二元将《千百度》选录《大学语文》的初衷:探寻活在现代汉语中的古代汉语。
同时,通过借鉴诗词,中国风歌词,乃至整个现代音乐的歌词,都能够汲取汉语言文化的精髓,能够承接古代诗词歌赋中,典雅的韵味、深远的意境以及民族精神,在不断的尝试与努力之下,音乐与诗词的结合,是否能再现乐府诗、宋词那般的文化盛况,也未可知。
但毋庸置疑,这是一条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树林民族自信的绝佳途径。中国风歌词,会以其通俗易传播的特质,将古典诗词之苗,播撒在全球华人心中,指引我们去追根溯源,终有一天,这一棵棵幼苗会长成参天大树,蔚然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