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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父亲是“独苗苗”的缘故,他成家后没有和爷爷分家。一家人不需要打两口井,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家的那台压水井就一直杵在爷爷住的那间老屋子的窗棂前。那台压水井到底有多大年岁了,父亲讲不出来,母亲更是不知道——早在母亲过门儿之前,那铁家伙就已经浑身长满锈了,它身上唯一还闪着亮光的就是压手柄的尾端了,那是人压水使劲儿的地方。我打小儿就对家里的那台压水井充满了好奇——那会儿我实在想不通,只需浅浅地喝一瓢水,那铁家伙就可以哗哗地淌出两大烧桶凉水来。可井心儿只有小孩子大腿般粗细,它是怎样冒出来那么多水来的呢!我曾经铆足劲儿将压手柄连带着引水皮从架子上给挪下来,踩着木墩子够着脖子往井心儿里望,可里面黑黢黢一片,除了迎面扑上来的凉气外似乎什么都没有。02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们家的压水井是有些高的,它整个身子盘踞在一块不知名的大石头上,当母亲蜷伸着手臂压水时,我要想帮着发力,那是得蹦起身子来的。母亲见我那么吃力,她时常笑着劝我不要添乱,我撅着嘴不依,她也就无可奈何了。说实话,那会儿我愿意帮着母亲压水,倒不是出于想为她分忧的孝心,而只是单纯地喜欢瞧井水从引水皮下涌出来然后源源流向烧桶里的景象。奋力一蹦,身子往下一压,井水便湍急地灌入塑料桶里;一下,两下……不出二三十下,原先还空空荡荡的烧桶便盛满哐哐当当的水了。母亲俯身一抬,臃肿的身子随着手臂左右晃动几回,地上泼出几汪水后,烧桶就摇摇晃晃地蹲坐在灶台旁了;锅簰子一盖,静上个把小时,细小的泥沙和铁屑便齐整整地铺满桶底了。03
农家人烧饭离不了水,洗衣裳也照例离不了水。我们家压水井旁交年四季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盆子,家里人平日里穿脏了的衣服都泡在里面。印象里,洗衣粉袋子就藏在可以遮风挡雨的压水井身子下面,柏木做的搓衣板也雷打不动地斜倚在老屋的窗棂子上。天放晴了,趁着家里馏馍的空当儿,母亲就会挽起袖子蹲在大塑料盆子旁洗衣裳。母亲揉搓衣服的时候,因为双手沾了洗衣粉容易打滑儿的缘故,她时常会喊着父亲帮忙压水。可父亲哪有这个耐心,他时常会连哄带骗地着将这个任务转交给我。父命难违,再加上我手上也没什么要忙的。于是,我吸溜吸溜鼻涕,蹦着老高儿将松垮的裤子往胳肢窝的方向提上几提,然后就忙不迭地帮着母亲压起水来。04
衣裳湿漉漉地挂起来了,压水井旁也就积出一片不小的水洼来。那时估计是刚在旁边刮过鱼鳞或者褪过鸡毛,凉水一激,渗进地里面的腥味儿又升腾出来了。不仅“春江水暖”鸭子先知道,就连家里哪汪儿水里有腐肉的腥气也逃不过它们的鼻子。嗅着常人难以察觉的味道,院子里那几只老鸭子就扭着身子凑过来了。只见它们翘着腚伸着脖子用干硬的嘴巴在污泥里推到翻去,时不时地嘎嘎交换着什么信息,可寻了好几嘴儿,愣是挖不到半条小鱼小虾——鸭子大多是急性子,不出一会儿,他们就边抖落身上的泥浆边结队悻悻地走开了,徒留一地稀松乌黑的淤泥。只要养了鸭子,谁家压水井旁还没有这样的淤泥呢,不用管,留着它去吧。05
再没文化的人都知道,鲁西南一带是没有泼水节这一习俗的——可在王家庄,每到蝉声聒噪的盛夏时节,孩子堆里就时兴起泼水的游戏。我们家院子大,盆盆罐罐多,大人脾气也好,所以小伙伴们经常会将我们家视为玩泼水游戏的首选之地。十来个孩子,划着拳吵吵闹闹地分成两队,不愿意参战的孩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压水的苦力正愁没处找呢!也没有一声令下,大伙儿就叫嚷着混战起来了,你用水舀子泼我一身,我用脸盆浇你一头……个把小时下来,孩子们的嗓子喊哑了,我们家原先还能冒出尘烟的地面也变得一片狼藉了。放到别人家,院子里被弄成这样,大人们早就抄起鞋底或者笤帚来了,可母亲却很少拉下脸来,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在那里疯闹,见我们玩累了,有时候还会从水里捞起一个滚圆滚圆的薄皮西瓜。八仙桌子一摆,菜刀用带着尾巴的瓜皮前后擦洗两下,刀刃刚挨着儿肚皮,鼓胀胀的西瓜就砰的一声裂作两半,随即手起刀落,一瓣瓣的西瓜就齐整整地排满桌子了。一人一瓣,谁也不争,谁也不抢,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水双手发黏,腮帮子上也时常会挂着黑色的西瓜籽儿。母亲压着压水井,孩子们头抵着头鞠捧凉水洗把脸,嘴里发出鸭子戏水般的声响,干净毛巾一抹,一个个“小花猫”又川剧变脸似的成为眉清目秀的少年了。06
孩子们围在压水井旁纵情嬉闹的盛夏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一入冬,孩子们就不怎么喜欢靠近那个冰冷的铁家伙了。北风吹过,寒霜打过,那根黑褐色的铁把手就更冰了。如果不是戴着手套,就连皮糙肉厚的父亲也很难捱到压满一桶水不松手。你看——压水井旁的那汪水早就结出冰来了,就连昔日里最喜欢玩水的老鸭子也开始绕道走了。鸭子都怕冻伤了身子,更别提身上没有羽绒的人了,怪不得连压水井也被冷气给镇住了。如果用热水浇还不起作用的话,母亲就只能擎等到太阳开暖了。阳光一照,当当硬的地面软和起来,冻僵了身子的压水井也回过气儿来。凉水一喝,打几个响亮的嗝儿,井水便哗啦啦地流进那满是冰碴子的烧桶里了。水汲够了,母亲便掩门出去串门儿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原先还高高翘起的铁把手在一声无力的喘息中垂下了头。07
那年冬夜,家里压水井的铁把手被贼人给偷走了。父亲牙一咬脚一跺,索性觅人换上了“喝电”的电机;没多久,残破的铁架子被母亲蹬着三轮车拉到集上换了瓶芝麻香油。从此,我们家就再也见不到压水井了。换电机后的次年夏末,我去省城读书了。也就是从那年起,我开始逐渐读懂到底什么是背井离乡、什么是离愁别绪。#农村#——end——原创不易,期待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