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鹤年路心彤小说路心彤席鹤年全文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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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医院的电梯转角处,竟然和一身保安制服的初中同学撞上了。当时我手里还抬着遗体,顿时感到窘迫无比。一晃十多年没见面,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遇,我们均无半点惊喜,有的只是一种尴尬的自卑和勉强的苦笑。我这抬尸体的工作和他那当保安的工作,可算是八斤八两,彼此都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留下彼此的电话,就匆匆别过了。

我们这座城市不大,只有一百多万人口,但却有三家殡葬机构,在业务上竞争激烈。有一次,有两家的业务人员为了抢业务,病人还没死就在病房外面大吵大闹,甚至差点动起手来。这事被人拍成视频发到网络上,引起了很多人热议。但这事过后,这个行业仍然没一点改变,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毕竟今天的国人最让人称道的就是,可以把每一个犄角旮旯的需求都发展成一门生意,那怕是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说实话,我当时也曾想过去找这位同学为我们拉生意,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所以一直没去找他。但我却没想到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上午,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医院的急诊科死了一个人,让我赶快去拉。

医院门口时,同学就对我说:妈的,这些人也不知是谁通知的,死个人,都来两拔了。

我苦笑。我在同学的带领下,来到急诊科的抢救室,发现杨道士(负责超度亡魂,做法事的大师,我们这儿统称道士。)早守在那里了。

我忙和他打了招呼。杨道士经常在我们那儿的灵厅里做法事,所以彼此都认识。他自己有车,拉死人的事儿平时也没少干。这时候,他冷冷地问我:你们是谁通知来的哦!

保卫科?

家属好像不去你们那儿呢?

你咋知道?家属呢?

家属回家去了,我都在这儿等待一个多小时了。

杨道士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个生意是他守到的,希望我不要和他抢。我沉默不语,家属要去那儿,要谁拉,一切都还得家属说了算。

抢救室中间的病床被布幔围成一个椭圆形。遗体应该就在里面了。可布幔周围却空荡荡的,一个家属也没有。

看见我们到来,杨道士有些不安了,在抢救室里焦灼地走来走去,可左等右等,家属仍没到来。

我在外面来回踱了几个圈,也耐心等了起来。

等了好久,杨道士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就打电话叫来两名担架工:刚才你们听老太婆说,死者还没有寿衣?

没有,她只是说她回家去拿身份证来办死亡证明。担架工忙说。

大约过了半小时,两位担架工扯开布幔走了出来。我放眼瞧去,去世的老人已穿戴整齐了。

可家属仍然还没出现。

像这种情况,只要人一死,他最早得到信息能及时插手进来,可说是一箭三雕。卖寿衣赚一笔,到时把遗体送去殡仪馆的运费赚一笔,做法事又可赚一笔。所以他们积极得很。

这时我的脑子也在滴溜溜转,等下和这杨道士抢起来怎么办?老同学通知我拉一个业务也不容易,我不能让给杨道士吧!可真要和人家抢起来,自己好像也拉不下这张脸。

我和杨道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几下就把话题聊死了,两人都沉默起来。杨道士左顾右盼,焦燥不安。

这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医院。老太大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腰身圆滚滚的,走起路来像一只企鹅。

杨道士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去截着了她,两人嘀嘀咕咕好一阵,杨道士连说带比,脸上的表情轮番变换,像川剧变脸一样。而我却因为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嘀咕些什么。

他们说了一阵就往抢救室走,我迟疑了一下,也随后跟了进去。我刚走到抢救室门口,杨道士突然对我招了招手,然后转头对老太太说:他就是殡仪馆的,等会你让他拉就对了。

我一下反应不过来,这杨道士不是和我抢业务的么?怎么现在主动把业务让给我了?

就在这时,那两个担架工也匆匆跑过来了。

他们过来问老太太要钱。

老太太眼睛睁得鸡蛋大:要我给钱!你让我给你什么钱?

我没让你穿啊,你怎么来问我要钱,我都找不到地方要钱呢?老太太冲他们翻了翻白眼。

两位担架工目瞪口呆。站在旁边的我也一下傻眼了。

左边担架工着急了,张嘴欲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旁边担架工忙急切地问:不是,你不是死者的家属?

我是什么家属,我都是来帮忙的。

那家属呢?

在美国呢?

没有其也家属?

没有,老头子只有一个儿子,一直在美国呢!

那你是?

老太婆每天给老头子买菜做饭洗衣,帮老头子解手洗澡,有时也扶老头子起来走走。老太婆就这样照顾了他五六年。

老头子唯一的儿子远在异国他乡,逢年过节才会打来一个电话问上几句。可他的耳朵越来越不行了,儿子再怎么大声,他也听得一脸忙然。渐渐地,电波里那点微弱的声音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了,他甚至已经忘却了还有一个儿子。

可儿子在美国一再要求和老父亲说两句,当老太太再一次把手机递到他耳边,他甚至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越老脾气也越坏。经常对老太婆发脾气,老太婆受不了就会和他吵起来。

老头子先是像念经一样的唠叨,后来就越说越难听,开始骂起人来,什么你照顾我是为了赚我的钱啊,你拿我的钱偷偷去买好吃的之类,比一个女人还尖酸刻薄,老太婆气得说不出话,就会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说她不干了,让老头子自己找人照料去。

她出了门,坐公交车回自己的家看看儿子,陪陪孙子。可刚离开半日,一想到老头子没人管,她又放心不下,赶紧回来,继续和老头子相依为命。

那现在老头子死了,你给他儿子打电话了吗?我问。

打了,但手机打不通。有一个座机打了也没人接。老太婆掏出一个银行卡大小的小本本,然后翻出一个电话,我照着这个电话打了过去,也是响了半天没人接。

老太婆白了他两眼:我哪来的钱?身上还有几百块钱都全买寿衣了。再说衣服也不是我让你们穿的,你们怎么能问我要钱,再说穿个衣服能挣那么多,这钱我也想挣呢!

两个担架工气得差点吐血。

这时候我有些为难了,这具遗体,我们拉还是不拉呢?如果拉回去,联系不上他儿子,没人结帐怎么办。

我和同事爬上车,准备开车离开。老太婆一下拦着我:你们先把他拉去殡仪馆嘛,我会联系上他儿子,他儿子在美国是工程师,等他来了,他一定会重重酬谢你们的。

我倒一时语塞了。我不是我不愿拉,而是怕拉进去,只要一停进灵厅,一天最低收费都要好几百,万一他儿子没回来,没人付钱,我们怎么交差啊!

一旁的同事不断劝我把车开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我看着老太婆苦苦哀求的样子,到底还是有些不忍。

我劝同事:我们还是把他拉回去嘛,好歹这也算是一个业务。而且他儿子在美国上班,自己父亲的丧葬费,他不至于耍赖吧……

我费了好大的口舌,这才和同事达成一致。我们两人拿起担架正要把遗体装入尸袋,两个担架工却一下跳了出来拦着:等一下,你们把人拉走了,我们去那儿找人要钱?

我让他去问那老太婆要,可老太太面对两个担架工,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钱来,她很不耐烦地说:我是真没钱了啊!你要不服气,觉得自己白干了,你去把他的寿衣脱下来嘛!

两位担架工立在当场,无言以对。好一会儿,左边担架工脑子突然转过弯来来,转身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要不你先拿钱来垫付一下。等他儿子回来,你们一起问他要,怎么样?

我……怎么绕来绕去把我绕进去了?我还说那杨道士怎么好心把业务让给我呢!原来坑在这儿等着。

这时,老太太也在一旁帮腔,让我先把这钱垫付了。

我们正要继续装遗体,却没想到这时急诊科的两护士又跑了过来,说抢救费用还没结,要把帐结了才能把人拉走。

这下我不乐意了,我说:等他儿子从美国回来结不行吗?

那好嘛,你去问她要钱嘛!我指了指老太婆。

老太婆摊开双手再一次无奈地申明:我真没钱。死者的儿子很有钱。这个医药费等他儿子回来付。

可那护士也接着说:可这个抢救费我们必须得收,要把这个钱入帐了,我们才能把抢救药品领出来,这个很重要。我们也没其他的办法!

那要是他儿了不送钱来,医院是不是就不开门了。老太婆有些生气地问道。

两方开始僵持起来。老太婆骂骂咧咧半天,仍没一点效果。

我实在懒得等了,就把自己的电话写了一张给老太婆说:我就先走了,医院不让拉,我们也没法,让医院先拉到太平间去吧,等他儿子回来付了钱,你再给我打电话。

老太婆接下来给自己儿子打电话,让儿子送点钱过来。儿子却怎么也不原意,说老太太多管闲事。她只是个保姆,现在老人死了,她没有任何义务出医药费。并让她不要管了,先回家去。

可是我照顾了他几年,他死了,把他扔这里,我还是过意不去,你送点钱来,等他儿子回来,我让他还你……可儿子不愿再听她的话,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老太婆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她身上是真没钱了,每个月的工资都按时给了儿媳补贴家用。平时,她觉得吃的住的都是人家的,她也花不了什么钱。可现在需急用,她却没一点法子。

这时的她能撒手不管吗!五六年来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是两个老人穿过病痛的煎熬,趟过世间的寒冷一起走过来的。他们之间已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是这种情感让老太太进退两难。

老太婆茫然了一阵,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定,她似乎下定决心了,用一种果断利索的语气说:小兄弟帮帮忙,先把人给我拉去殡仪馆。我毕竟照顾了他那么多年,死了就把他扔在这里,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我心里也过不去。至于这个医药费,小兄弟你先帮我垫一下。他儿子回来一定给,他儿子要不回来,我给你,老头的的工资再过几天就打卡上了,到时我就有钱了。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有些过份,但你就做做好事吧,你会有好报的……行行好,帮帮忙!

老太婆说着就用衣袖去抹眼睛。她有些伤感。她照顾老人五六年,工资前年才从一千五涨到两千。这还是她再三和美国儿子交涉后,他儿子才答应的。可糟心的是,她的工资上涨之后,老头子的工资除开她的工资,生活开支的钱就跟着少了,美国儿子并未格外补贴,这涨工资的的事儿似乎跟他没一点关系。老太太每个月越发精打细算,可吃喝拉撒刨开,根本就没啥结余。

把老人拉回馆,老太婆给老人选了一间中型灵厅,我劝她选一间小厅算了,可老人家不同意:他儿子不可能这点钱都出不起,他有钱的。老人养了他一辈子,到死也没用过他几个钱。

给老人家整理仪容,鲜花围棺等服务,老太婆一样都没落下。可是灵厅里冷冷清清的,只有老太婆一天到晚孤零零地守着冰棺中的老人。

老太太一次又一次地拔打美国儿子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结果两天了,他儿子仍然是音讯全无。在这个特殊的年头,我突然想,美国的疫情那么历害,他儿子该不会是染上新冠了吧!……

没人给我答案,我有些着急了,到不是着急我给他垫付的一千多块钱,而是着急殡仪馆里的这笔钱,到底谁来出!

这时候,大家都一下慌了神,领导也急得找我谈话了。虽说他不敢表现出怪我的意思,可我还是从他的神情中察觉有些不快。

三天后,我们不能等他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了。由我开车把老人送去了火化。一路上老太婆一边哭一边给我赔不是,她说,她一定会想办法找钱来还我。已经故去的老人在培养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可能从来没有想过,给他养老送终的不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孩子,而是一位毫不相干的老太婆。

可火化时,火化费没人出的问题,大家又费了一番口舌。最后经过多方沟通协商,只得把这事儿报上民政局,以困难群众的名义把相关费用申请下来,这才把老人火化了。骨灰也是老太婆带了去,也不知她怎么处理了。

关于这个业务的信息费,我一直没给同学转过去。一个星期后,同学居然忍不住了,打电话问我,说他通知我拉了个人,有没有一点电话费?我略表歉意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同学一言不发,匆匆挂断了电话。

此后,他再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说:那你怎么来的钱呢?

她说:我又去找一老头照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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