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小区了!?我下来接你们!茶都给你们泡起了!”电话里传来龚思全的声音,他是一位已有80岁高龄的老艺术家,听力已不是很好,我只得大吼:“不了。老爷子,这么冷!你别出来!我们上来!”
这是1月9日上午9点半,重庆室外温度只有5℃,露天停了一夜的车上覆着一层薄冰。我还天真的自以为,即将采访的仅仅是一位有着“画川剧脸谱的手艺”的热情的老人。
灼人的热情
龚思全是一位不同于常人的采访对象,他散发着灼人的热情。通过电话预约采访,我道明采访的请求时,他的回答便不寻常:“要得!来吃饭!你们几个人?”
“我和一个摄影记者,两个人。那龚老爷子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明天嘛!你们来吃午饭!上午九点半来嘛!”
整个采访流程,就被他围绕着“饭点”敲定了。
还未到楼下,便见着一个单薄、带些许佝偻的身影在左顾右盼,那就是执意下来接我们的龚思全了。
说起川剧脸谱,龚思全有说不完的故事。
进了门,狭窄的玄关一侧做了个壁橱,密密麻麻摆着奖杯、奖章。我下意识开口询问这些奖杯的来历,龚思全一句:“诶呀!都是虚的!”将我们迎进客厅,本就狭小的客厅中央突兀地摆着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围绕着办公桌的一圈“过道”只摆得下一张椅子,令空间更显逼仄。周围的墙上、沙发上,无数张神色各异的川剧脸谱画或挂或摆,无言地审视着我,有点压抑。
龚老家里很多以川剧脸谱为主题的装饰。
我也在打量着这套小巧的住房,只有一个卧室。
就坐,我正待开口,龚思全拿出水壶,给办公桌上的两幅盖碗儿茶添上水,说:“先喝点热茶!外面这么冷!我就是怕你们来了茶冷了,所以刚才没泡!中午喝点儿酒!茅台!”
他的热情异于常人,不像一位老艺术家,倒像是蹲在路边用布鞋底子磕旱烟锅子的邻存大爷。这热情背后,又似乎隐藏着一丝别的东西,像是伪装着什么。
在喝茶时的几句闲谈,我得知他独居,老伴去世数年,身边仅一保姆。儿女时常来探望他,却又不能和他聊他喜欢的东西——川剧脸谱。龚思全自言只偶尔有人来拜访他时,才能和人聊聊这些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仿佛看到一个被川剧脸谱层层捆缚住的孤独灵魂。
个人作品集
这本装订精美的《川剧脸谱》里收录了龚老的所有作品。
喝了茶,龚思全急急讲起了川剧脸谱。川剧脸谱有说道,除了色调代表人物特性,比如红色代表忠义、黑色代表刚直、白色代表奸诈等比较常规的规则,川剧脸谱还有“个性化”和“使用动物图案”等诸多特点。
龚老一辈子的爱好就是画川剧脸谱
80岁高龄的龚老每天依然要画脸谱
在川剧中,同一个角色在不同的故事里脸谱会有所不同。例如《蟠桃会》中的孙悟空,标准猴脸扮相的额头上画了一个仙桃,川剧中其他有孙悟空的戏,就不会给孙悟空画上这个仙桃。而两个不同的川剧演员演同一出戏的同一个角色,其脸谱又会有或大或小的差别。例如龚思全所收藏《真假图》角色“马骏”的两张脸谱,便是形异神同——画上了不同的蝴蝶样式的花纹。这既是同一角色在不同故事中的个性化,也是不同演员在同一角色上的个性化。
两张玉蝴蝶马骏的脸谱,因为剧不同所以画法也不一样。
使用动物图案表现人物特征,也是川剧脸谱的一大特色。“马骏”外号“玉蝴蝶”,脸谱上就以蝴蝶样式的花纹为主;绿鸭道人的脸上就勾画着展翅的鸭子;最妙的则是《水漫金山》中的蟹将,脸谱正中画着一只螃蟹,一只蟹螯伸出,叠在演员的嘴上;演员开口说话,那蟹螯便活过来般一张一合。
在飞速讲解的同时,龚思全翻出了收藏的脸谱,不停催促摄影记者拍照,显得非常急迫。叮嘱摄影记者一定要拍全,要每张单独拍。他还时不时停下讲解,对我说:“这个很有特点.....那个很重要,一定要记一下。”
龚思全说:“这些脸谱,老艺人们珍视得紧。只传徒弟,徒弟得了脸谱,才算是真的端起了川剧这行的饭碗。”
痴迷川剧脸谱的龚老,收藏了12年重庆晚报制作的川剧人物亿万像素照片。
随着川剧观众减少,艺人离去,这些独具匠心的脸谱日渐消亡。年,学苑出版社在出了《中国戏曲脸谱》的“京剧”、“秦腔”专辑后,在云、贵、川地区遍寻正宗川剧脸谱而不得。很多保留有正宗川剧脸谱的老艺人要么离世要么改行,令搜集工作无比困难。待他们找到一些正宗川剧脸谱后,欣喜若狂地发现这些脸谱的来源都指向同一个人——龚思全。
龚思全收藏的多幅川剧脸谱画,直接支撑起《中国戏曲脸谱·川剧脸谱》成书,该书也于年正式出版。京剧、秦腔的脸谱集,是从多位艺术家手里搜集来了各色脸谱,署满了各位艺术家的名字。而川剧脸谱集的作者署名就三个字——龚思全。
他说这多幅脸谱都是自己从多位老艺人那儿“讨”来的,是精美完整的正派川剧脸谱,自己算不得作者,只能说是搜集存留了这些地道的脸谱。而不完备的脸谱(存在上色、描线有缺失等情况),他还有两三千张。龚思全在这些脸谱上,耗费了毕生的精力。
60年苦行
龚思全不爱讲自己搜集脸谱的经历,他总是急切而突兀地将话题拉回川剧脸谱上。他说,自己60年前第一次见到川剧脸谱时,从未想过这些精美的脸谱在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失传。在我挤牙膏般地追问下,他才讲起了过去60年的经历。
龚老与他画的部分川剧脸谱
龚思全是一个专注的人,他专注的本不是川剧脸谱,而是绘画。童年时烟盒上印的取材自三国、西游等故事的图像勾起了他对绘画的向往,找不到人教,他就自己摸索。
年龚思全到合川电影院工作,就是给电影画海报。当时电影院有三个美工,另外两个资格老、不干事儿,龚思全就抢着干。他是真的沉迷其中,电影院一年出了来幅挂外墙的巨型海报,龚思全一个人就画了多幅。这段经历,迅速锤炼出了他的“画功”。
龚老除了画脸谱,还喜欢画些川剧人物的速写。
龚老在画脸谱前,在电影院画了几年的电影海报。
年,龚思全调到合川县川剧团当美工,也迷上了川剧脸谱。龚思全说:“当时就是很喜欢,想把它们都搜集下来,都画下来。”一边扬着双手,比出脸谱的形状。
龚老为川剧《金子》画的人物速写
老艺人都将脸谱视作饭碗,本不会轻易传给外人,这是自砸饭碗的行为。可龚思全不是川剧演员,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老艺人们的戒心。“然后就是请吃豆花儿饭,上点儿叶子烟。他们晓得我没得恶意,了解我的为人,也就愿意传给我了。”说起这段往事,龚思全乐得哈哈大笑。
龚思全自言,有了第一张、第二张,自己就像着“吸毒”一样上了瘾,一心想搜集更多。存工资、画广告挣外快,存上钱就孤身出发去跋山涉水寻访川剧艺人,拉关系、套近乎“讨”得川剧脸谱。
他说:“当时剧团人分三等,一等是演员。二等是那些搞乐器的。我是美工,其实就是打杂,算三等。工资少得很,要存很久才能出去跑一趟。我这辈子的时间、精力和收入都耗在这事儿上啦!”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龚思全收藏的上千幅脸谱散佚了很多。同时他又和妻子离了婚,孩子没跟着他。双重打击并没有击垮他,他凭着记忆画出一些脸谱,独自一人再次过上了存钱、跋涉、“讨”脸谱的生活。
这种孤独的生活一过就是十数年,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龚思全才再婚。婚后,他继续搜集脸谱,直到如今。龚思全骄傲的说:“我几乎踏遍了四川,寻访了多个藏在民间的川剧艺人。他们手头少则一两张、多则十来张,我都是一份份要过来画下来的。”
龚老当年画脸谱的一些手稿
谈及家人对他这个爱好的看法,龚思全说:“他们都很支持我,但是他们都不喜欢脸谱。”前半句很快、很响,后半句很慢、很轻。
“你一定要去看看”
“年,我到北京去参展。有美国人要花0美金买四幅脸谱。”这是龚思全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唯一一次提到川剧脸和经济利益相关的内容。他说,自己没想过靠脸谱赚钱,也没有将画脸谱当作营生。跋山涉水奔东走西这么多年,都是自费。完全是出于对川剧脸谱的热爱和执着。“我都是自己存钱去搜集,那个时候怎么晓得脸谱能卖钱嘛?又怎么晓得脸谱有一天可能失传嘛?这么精美!”
但龚思全的想法还是变了,他不止一次提到:“现在人都喜欢看电影电视,哪个还去看川剧?”搜集的脸谱愈多,他愈隐隐觉得紧张。直到学苑出版社的人找上他,他真的开始怕了——传承将断!随着传统川剧老艺人的去世,自己珍爱的川剧脸谱正面临消亡!
他加紧了搜集、整理川剧脸谱的步伐。对川剧脸谱的喜爱,也日渐转为一种责任。
龚思全说:“我要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留给后人!”
短暂的沉默,屋内无数的脸谱无言地审视着我,像是在等待回应。我开始觉得自己刚刚有些误解龚思全那灼人的热情,以及受访过程中对我和摄影记者的那种急迫了。
良久,龚思全打破沉默:“现在的年轻人求快,很少有人能看川剧了,都去看电影电视了。我的脸谱现在在南岸三零三剧场展览,你一定要去看看!”
他说,自己老了,学不了什么新东西了,连手机短信都不会看。龚思全不知道互联网带来的、比电影电视更“快”的快餐早已占据了年轻人的餐桌。他只能察觉到“川剧已不可为”,又坚信着“正宗川剧脸谱一定要传下去”而为之。
龚思全讲述自己与川剧脸谱之间的故事
孤高的灵魂
临近采访结束,龚思全用正面回答打破了我的猜想,他说自己喜欢脸谱,有脸谱陪着,能画脸谱,就不觉得孤独。
我猛然意识到他一开始的热情和受访过程中的急迫到底是隐藏了什么东西:
他决口不提自己所获得的,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会员、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会员、中国国际书画研究院研究员、香港国际画院高级画师、客座教授,这一长串头衔。
也不谈国家人事部中国人才研究委员会艺术家学部委员会核准颁发给他的“著名国画家”及“一级国画艺术委员”称号,中国贡献专家协会与世界艺术大师联合会评选的“人民功勋艺术家”,重庆市“民间文艺大师”称号。
不说自己作品先后被新加坡、澳大利亚、日本、美国、加拿大和港、台等国家及地区的收藏家收藏。
对壁橱里的几十个奖杯也是两个字“虚的”带过。
我事前通过查阅资料得知他获得的这些荣誉和成就,但几个小时的访谈中,却根本没有机会将和这些荣誉相关的问题问出口。
他始终就像一个蹲在田坎上的邻村老大爷,急迫地讲着川剧脸谱的故事,催促我去看川剧脸谱的展览。伴随着他的讲述,恍惚间,狭小客厅里的脸谱画仿佛一个个都鼓胀了起来,似要开口说话。
这不是一个被执念捆缚的独行者,而是一个丰满、鲜活的灵魂。
上游新闻-慢新闻记者余珂静钱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