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剧:〔县令与刘氏内吵……。
点评:妙。妙极。以如此这般一个极富生活情趣的“搭架子”代替传统的“引子”、“定场诗”、“自报家门”之类,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创造。它的妙处就在于:第一,变冷冰冰的静态介绍为一个积极的戏剧动作,使戏在大幕拉开伊始,即在行动中进行;第二,由于“搭架子”所选择的事件(即争吵原由)乃为一件大量存在的生活琐事,故而,令人感到非常亲切,而有没有这种感觉,对于其后“观剧心理”的形成,是大有影响的;第三,因为剧中人物是具有一定身份的角色——县大老爷,那么把这种身份与那事件搭配在一块,就构成了一种不谐调。而我们知道,不谐调性是喜剧性生发成长不可或缺的营养;第四,巧妙地介绍了人物身份,这在人物未曾上堂理事、身着便服的时候,尤为必要;当然,这一笔更为重要之点,尚在于第五,通过这个别致的“亮相”,作为本剧枢纽角色的县令,其诙谐、风趣的性格特征,初步地得以显示,从而也就奠定了本剧的总体风格。
(二)
原剧:〔县令唱“劝善调”。
点评:为“消消心中闷气”而唱,乃男人特具的一种行为方式。陕北民谣中“男人害气唱曲子,女人害气哭鼻子”即此谓也。然则,唱什么却大有讲究。虽说传统戏中这种处理亦不少见,但是细细想来,传统戏中这种手法的运用,多为一种浅薄的调笑,于戏剧的主旨多呈现为一种游离,倘使硬要我们认可,也仅仅是因为它具有一定的剧场效果,可以营造出一个整个喜剧需要的氛围,如此而已。而本剧则不然,作者让县令唱了几句“劝善调”,而那内容也是述说作为母亲在孕育儿女时所历经的种种苦难的。总观本剧以母亲在养育后代所经历的不尽辛酸为依据,用诤言以告诫世人的题旨,作者作如此处理,其用心应当是不言而谕的。从这一角度出发毋容置疑,这是对传统的一次超越。
(三)
原剧:〔五斤妈唱:西风呼呼黄叶天……
点评:好个“西风呼呼黄叶天”!一首哀婉的诗,一幅凄凉的画,一记击打人心的重锤!试想想一片片曾经以自己全部的脂膏滋育了树身与树枝,以自己所有的心血喂养了红花和硕果,因为长年超出的付出以至变黄了、变枯了,变干了的黄叶在萧萧瑟瑟的秋风中抖动、挣扎,随时准备着落入尘埃,变为泥土,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境?它不正是五斤他妈么?不正是你的、我的、他的母亲最好的写照么?好的“景语”,都应该是“情语”。没有“情语”作为内涵,那“景语”则必失之浮泛,而失却动人的力量;而“情语”也只有以“景语”引发,方始可感而激动人心。当然,“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是所有伏案编剧者都懂得的,但是,对于一种具体的“情”而言,究竟选择什么样的“景”作为状写的对象才是最恰切的,这句“西风呼呼黄叶天”,无疑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这就是:第一,外求形象之可以契合;第二,内求意蕴可供咀嚼,第三,必须符合主人公的主观镜头,即以撷取眼前景,身边物为上。
(四)
原剧:[五斤妈唱:恨世态炎凉……。
点评:多余,不确。戏行至此,其第一个单元的任务:“介绍”业已完成,就应当快速推进,马上展开事件,进入“结扣”阶段,何以又唱?五斤妈的这种畏叹,满可以留在后边,以更有力的戏剧动作,作更为有力地抒发嘛。更何况什么“人情炎凉”之类用在“这一个”人身上,就她所处的规定情境而言,就她与五斤的关系而言,也是很不确切的。这就越发的不可取了
(五)
原剧:〔县令惊醒。
点评:县令惊醒也不简单处理,赋于几句梦呓,可见作者之用心,何其缜密。一则映照前边的“搭架子”,使戏剧前后回环返照显出一种浑圆之美;二则,前边五斤妈夹说带唱,凄凄惨惨,作为一个喜剧,此处亟须一调,此即李渔所谓应给观众一碗“人参汤”是也。
(六)
原剧:〔县令:你这么大年纪……。
点评:戏曲声腔专家们一致认为,秦腔声腔中的“喝场”与“滚白”是最具特色的板式。之中的“滚白”,似吟似唱,似歌似说极富于感染力。纵观全剧,所有唱段的腔调,只在这里特别标出,不难体会作者用心之良苦。
五斤妈在吃过“白米干饭回锅肉”、“真是过年哩”之后,心绪有一段相对的平静,这时,猛然之间,感情的波澜陡起,且如惊涛裂岸,汹涌澎湃,而观众仍无生硬之感者,妙在县令前边问话的这么一“挑”,算得上是很高明的一笔。在这一“挑”中特别强调“你这么大年纪”,可谓一语中的,直刺五斤妈心窝,她怎能不饱含血泪地唱出这段催人泪下的“滚白”来?戏曲作家功力的软硬或者说文雅点,其艺术修养的高下,多见诸“承”、“转”之间的是否自然与得体。志顺先生,可谓深得戏曲奥妙之三昧者。
(七)
原剧:〔五斤妈唱:未开言不由我……。
点评:在五斤妈叙述自己身世,遭遇的这二十句唱段中,不时插入县令的问话与感慨是一个极好的章法。说它极好,倒不全是如杨恩寿在《词余丛话》里所说的那样:“使仅以词曲叙事,不插宾白,匪独事之眉目不清,即曲之口吻亦不合。”而是出于这一考虑:纵观全剧,“戏剧的重音”是由县令“唱”的,那么,细细描写五斤妈的述说在他心里所引起的反响就是必不可少的了,不如此,他在其后的种种动作,便会因为缺少了那发轫之力而显得疲软。说到这里,我们有理由指出,布局上的得体,亦不能掩饰这段戏的乏力。也就是说人物并没有很好地“动”起来。五斤妈的唱,缺乏足够的穿透力,稍嫌“水”了一些;县令自始至终只是冷静地在听,而缺少感情上的变化。这样,原来的目标似未能很好实现。究其原因,恐怕是作者过份注意“告诉”而忽视了“触动”吧?应知:“告诉”是哲学家的方式,而艺术家的杀手锏,则是“触动”。
(八)
原剧:〔五斤妈唱:儿是娘心一块肉……。
点评:太好了!太感人了!不唯县令闻之哭声难禁,谅台上演员,台下观众,亦会个个鼻酸喉哽,清泪潸潸。短短两句唱,不过十四个字,何以会有么大的力量?就因为它是饱含着紧张戏剧动力的语言。它是一句明明白白的大实话,但却饱含着哲学的意蕴;它朴实无华,但又神彩飞扬。更难得的是,它是作者采自民间,而后以自己的心血运化所成,但是却不见那加工的痕迹。它出自剧中人之口,而源于观众之心,它以最朴素的方式,道出了天地间的至理,能不引起强烈的共鸣么?“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听过了这两句十四字,方信李渔此言不谬。
(九)
原剧:〔县令:老人家,让我替你管教……。
点评:“民不告、官不究”乃千年社会上不成规定的规定。不想我们的这位县大老爷,居然主动揽事,启发五斤妈前来告状!其行为怪诞么?答曰:否。原因所在,就在于他是《还帐》中这一个特定的县大老爷,非如此,他就不是他了;非如此,其勤政之心,爱民之意,疾恶如仇的性格特征将怎能表现得如此突出?呜乎!可叹我们写剧本的许多先生,只懂得老实巴脚地按照生活的“常理”去生发戏剧情节,只怕越过了“雷池”一步,还美其名曰“忠于生活”。他们应当明白生活是复杂而又多样的,他们应当明白“普遍”总是藏身于“个别”之中;他们应当明白所谓“典型”并不简单的是一个集合的概念;他们更应当明白戏曲艺术以写意为美学特点的前提,已经先天地规定了它只能是生长在真实的土壤中的一朵变异的花朵。
(十)
原剧:〔县令:父母官要管父母事……。
点评:两句近于俚语的、发咒式的上场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掷地可作金石之鸣,准确地传递出县令其人此时内心的激荡、感情的炙热和决心翦除忤逆为老妈妈讨一个公道的强烈愿望。同时也为后来的戏剧动作作了极好地铺垫。
(十一)
原剧:〔五斤、刘氏上。
点评:“美不美,头一嘴。”这是剧中对立面人物第一次登台亮相,在剧中属于一个重要的关目,自然要加意对待。作者选用了收拾好保险柜这么个细节,可谓传神。一,暗示其富有;二,描绘其心态。并且,因为“捐款”、“保险柜”之类,乃当今社会用语,塞入古人口中,巧施点化,会令观众忍俊不禁,发出一种会心的微笑。中国古典戏曲舞台上,往往有这种手法,虽属荒诞,但因为戏曲本身就是一种叙述、表现而非再现的艺术,它把传神达意作为自己的旗帜,且在其千百年的艺术实践中,已经与观众建立了一种牢固的认同默契,所以亦属一种特色。本剧后边还有多处采古今错位的表现方法,都可以作作者富于幽默感且谙熟戏曲视之。
(十二)
原剧:〔五斤:老爷容禀了!
点评:让五斤夫妇理直气壮地申述自己赶母出门的理由,并且说出:“谁亏人就剜谁的心”之类的豪言壮语,极好。所以说好而又极之,乃是因为在我们常见的戏曲本子中,每遇“反面人物”出场作者总是让其用最直接的语言来着意丑化自己一番。这种处理,我以为作为向观众“介绍”暂且让戏剧动作“停止”,在中国戏曲中是合理的和允许的;但在戏动起来之后,人物之间展开交流的时候,则万万不能,它不止悖理且显得直露和浅薄。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屡有所现,大约是出于我们的作者“疾恶如仇”情绪下的一种”下意识天性创作”吧?而按照泰格尔的经验,就创作的心态而言,戏剧是一门“冷静”的艺术,是一种只宜在“冬天写作”的艺术。李渔告诫我们,每当伏案抽毫,要以己身代优人(演员),以己口代角色,当是写剧本的不二法门。
“谁亏人就剜谁的心”,与后边县令要剜五斤夫妇之心这一行动,应有有机的联系,可惜,在后边没有返照回来,应视为是个小小的疏漏。
(十三)
原剧:〔县令:其实,这算帐也是个办法……。
点评:县令欲擒故纵,在此故意认可了五斤要和他妈算帐的合理性,使戏剧前进的方向,忽然来了个°的大转弯,这是本剧铺排中,最为高明的一招。它使五斤、刘氏、五斤妈乃至台下的所有观众,无不感到意外;剧中人感到意外,便会激发更为积极的戏剧行动;观众感到意外,那种被阿契尔称之为“最有特点的一种心理状态——心理上向前伸展”的临场情愫,便会大大的激化与加强。而由于这两个方面力量的合并,就会有效地成倍地加大戏剧内部张力的力度,戏也就越法的好看了。对于这种叫作“抑制”、“拖延”的手法大理论家亨脱曾作过一个非常精彩的比谕:“让动作向前进,而又把它拉回来:用脚蹬踢马腹要马向前跑,但又勒住缰绳,使它保持自然的步伐——这就是剧作法中最重要的方法,也就是刺激戏剧艺术家发挥他的最高努力。”退一步说,我们不妨这样设想:不这么拖一下,而让县令骂一声“胡说!”而后直接提出要算“怀养帐”,尽管从逻辑上讲没什么不可,但那戏曲特有的机趣也便丧失殆尽了。
(十四)
原剧:〔县令:这帐吾老爷不跟你算……。
点评:作者把怀养帐不由提出者县令自己而由五斤妈来算,我考虑并非是因为前边的戏多在县令与五斤夫妇之间进行,把五斤妈“晾”在一旁了,需要“平均”一下负担。主要乃是因为她是这怀养的承受者,因而由她说出更真切,更真实,更具感情色彩。果不其然,五斤妈关于历数怀养之苦的唱段,确是揪人心肝,催人泪下!内心受到极强烈的震憾。作者在戏剧伊始开宗明义亮出的要“劝善”的初衷,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抒发。尝闻古人云:读《出师表》而不泪下者,非忠臣也;读《陈情表》而不泪下者,非孝子也。五斤妈的这一段唱词,可以通俗带韵的《陈情表》目之矣。
(十五)
原剧:〔县令:挂在梁上!
点评:大秤在这个戏里,不能视作是一个简单的道具,它当有更为深远的内涵在:它是天良、是人心、是道德、是公理……因之,当县令令“挂在梁上”之后,只念这么两句是不够的,假若能以更具气势的艺术手段(譬如说幕后伴唱,县令本人的喟叹,台上四个人物交织在一起的内心自白……)进行,泼墨式地渲染,使戏不再仅仅游弋于形而下的层面,而向形而上升华,则必会有更好的效果。
(十六)
原剧:〔五斤:青天大老爷;
点评:应当说,从这儿戏就进入了高潮了。但作者“弯弓盘马故不发”,在冲向高潮的最后一瞬,以五斤的一个错觉为契机,把“马”再次向回一“勒”,让两个人在一种同说一事而各有理解的悖谬中对话,使得二人的性格更为突显,也使随后的冲刺更具力度。
(十七)
原剧:〔县令:这案官司好处理……。
点评:高潮之中,气氛紧张,剧场里充溢着恐惧、亢奋,观众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由剧作家的暗示和自己的猜测的结果的到来。这时候,无疑口顶口式地的轮唱自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倘使我们能象一些优秀的传统剧目(如《黑叮本》、《辕门斩子》)和一些新创作的优秀剧目(如川剧《四姑娘》)那样依据人物情绪的变化,递进来更加灵活地组织唱段,而不像现在这样只作“豆腐块”式的平均割切,也许会使那紧张的一刻,愈见紧张。
(十八)
原剧:〔五斤妈:我叫叫一声老爷、老爷……。
点评:五斤妈的这一阻刑行动和其后要替五斤一死的请示,实在太好了!第一,它使得作为审美理想的母爱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第二,在母爱光环的映照下,忤逆予的行径益发显得卑劣和难容;第三,其后五斤的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才更真实而有力,以后他关于要孝顺母亲的许诺,才能成为可信。当然,第四,本剧的种种努力方始有了一个实在的落脚点,戏台前的那片大幕,也才落得严实、自然而不勉强。
(十九)
原剧:〔刘氏:妈!你抱好……。
点评:作为一个小戏,五斤背上他妈,似巳完成,但是作者没有忘记自己所运用的乃是喜剧的表述方式,由此又生出一句关于割肉的话头,从而使得戏剧的样式,总体统一。所以说,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闲笔”。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