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远洋太古里隔壁一条老街有个茶馆,每到中午十二点就会传出铿锵的锣鼓音,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循着声,进得茶馆里,藤椅、条桌,在戏台下一溜排开,桌上的保温杯、盖碗茶冒着热气,有些老人头仰在椅背上仿佛已经听睡着,但手和脚还随着唱段的起伏有节奏地摆动。听众几乎全是70、80岁的老人。可那台上情绪饱满、双眼圆睁、孔武有力正唱着川剧经典桥段“背鞭驾风”的老人,让你一秒入戏,虽然听不懂,但那韵味、唱腔,已浑然与戏中人合为一体的精气神,竟让人有些感动。登上戏台,一喜一悲一抖袖,一笑一颦一回眸,他们就还是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年,实在恍惚了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这戏,只要活着,就一直唱下去。”
一辈子,一台戏
道具简单,服装陈旧,上了年头的乐器。
观众们坐在台下四五十张竹椅上,白发苍苍,椅背上挂着拐棍。即使场面略显颓唐,但一出戏了完的喝彩,依然澎湃。
兴许你会以为这里是草台班子,但来跑场的角,大多是以前全省各地川剧团的团长和地方上有名的角儿。他们身虽老,但眼神一动就入了戏,一板一眼的咿咿呀呀,观众也跟着摇头晃脑。
隔壁是时尚精致的太古里,屋内是老派古朴,八块钱一客的茶,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这里是大慈寺社区,它的名字有很多:大慈雅韵学堂、锦江区文化馆、曲艺馆、扬琴传承基地、四川曲艺研究院。每天铿锵有力的敲锣打鼓,咿咿呀呀的字正腔圆,就从这里传来。
“刚开始这里有扬琴,有书法,有京剧,但就是没得川剧。”欧造碧,年她就读四川省川剧学校,专业是帮腔。
“唱戏是第一人称,帮腔是第二人称,主角有啥说不出来,我帮她说出来。”这一帮,就帮了一辈子。年经由别人介绍,她来到大慈寺社区负责川剧演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曾经的老同学与老朋友召集起来。
欧造碧(右)正在帮腔中八年过去了,每周四她都会和社团一起来。现在,她成了社团的“领导”,工作主要是负责联系沟通、安排节目、给远道而来唱戏的老伙伴们报销点车马钱,说是车马钱,其实也就是20、30元钱。
“大家都是义务演出,演员喜欢唱,观众喜欢听,大家很热情,要是演员来了没上台唱到,还觉得失落。”
欧造碧今年78岁,身体并不算太好,之前还患了脑梗,胃也不大好,“人老了,没点病咋可能嘛!”但她只要一上台帮腔,字正腔圆,气息雄厚,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位古稀老人。
欧婆婆和她的姐妹们,平均年龄79岁“如果不搞这个,我早就不行了,全靠这个。学了一辈子川剧,如今把我所学的奉献给老年人,就这个意思。”
平常不唱戏的时候,除了和别人摆龙门阵,欧造碧也会用电脑和重孙视频。“这个搞起来过后,这个方方面面都要人手,五方锣鼓打响了,台上的演员到台下的观众,每方都要人,不管哪样都不能缺人。”
川戏锣鼓川戏锣鼓,常用的可简为小鼓、堂鼓、大锣、大钹、小锣(兼铰子),统称为“五方锣鼓”。
有的观众上了年纪,每周都会来,看戏都是家人搀扶着来。“在这里与好朋友们聊天、看戏,心情变得舒畅,日子也过得有意义。”
“我们已经习惯了,每个星期四都自己来,除了固定来的有二三十个,还有临时邀请来的人。”
老人们都很熟稔,时常问候着,今天谁来了,谁又好久没来了,是不是走了。
唱戏的人永远年轻
舒元卉在退休前,是成都川剧团的名角,11岁拜了当时被称为“川剧界梅兰芳”的小桐凤——阳友鹤为师。
舒元卉年,舒元卉随成都川剧团去北京参加国庆10周年献礼演出。为此,《人民日报》、《人民画报》等刊物还曾发表文章、剧照对舒元卉表以赞扬。
“有一次巴老请我们团领导和主要演员一起吃饭,团领导冒昧地说:“巴金先生这么喜欢元卉,干脆认她做干女儿?”“要得,要得!”没想到他当即爽快答应。”
如今,舒元卉除了经常被邀请到大慈寺这边来表演,还教了很多徒弟。“有老师,有医生,我们还在剧场里有过正式演出。”
舒元卉翻出家里珍藏的这些老物件,还有年轻时的剧照以及和巴金先生的合影
如果说有舒元卉这样的老艺术家来撑场子,付蓉成,则是个能和名角们同台的川剧爱好者。没戏的时候,他忙自己的工作,有戏的时候,不用提醒准时就到。
算起来,付蓉成是这欧婆婆戏团里最年轻的演员了。
付蓉成,40岁出头虽然强项是变脸,但他饰演的小青依然毫不逊色。在旁一直在帮付蓉成上妆带发的,是他的师父,陶桂根。演完这一场,付蓉成就要立即卸妆,准备上下一场的妆。下一场,师徒二人会共同出演《盗仙草》里守护仙草的守护神——鹿童和鹤童。
这种突然换场换角,对于他们都是老生常谈。像是扮演许仙的业余爱好者夏光华就是临时安排的。
师父给徒儿上妆“川剧很多时候都是临时演,考的就是临场发挥的能力。经常都是头一天晚上才给到故事。因为韵是相通的,临时发挥词就行。”
因为扮演王道陵的严云来晚了,两人的角色迟迟定不下来。在《扯符吊打》里,王道陵的角色有很多靠着勤学苦练的技术活,“年轻的时候真的是吊起来打,现在搞不赢。”严云摆了摆手,拿起一根烟。
旁边扮演《盗仙草》里白娘子的周侠,看到这一幕张口就骂:“你个死娃娃,喊你不要吃烟你非要吃烟。”严云呵呵一笑,开始自顾自的化妆。
严云严云是生旦净末丑里的“丑”,在鼻梁中心抹一个白色“豆腐块”,动作搞笑,浑身都是戏。川戏的工夫,以奇、绝、险,在中国地方戏剧的工夫戏中独树一帜,丑角尤甚。
他们都是欧造碧曾经的同学与老友,他们在芳华无限的年纪里就相识,是那些到老还能在一起耍的朋友。这次的《扯符吊打》和《盗仙草》,都是白蛇传里面的曲目。
“端午白娘子饮雄黄酒现原形,所以才特地选了白蛇传的戏。”欧造碧说起上一次带妆表演,已经是两个月以前。这次带妆扮行头表演,下一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折腾一遭。
虽然很多人都听不大懂他们的唱腔戏词,但依然不妨碍这些老人上台一个马步、一个招式、一个挑眉、一开口,就能把你震住。
他们的有板有眼,似乎又透着点点悲凉。听戏的年轻人少之又少。
“是啊,这年头,还有谁喜欢听川剧?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以后我们都走了,唱川剧的会不会就没啥人了哟!”
活着,唱着
端午节前,欧婆婆与众人商量着要来一段“彩唱”。所谓“彩唱”,就是上妆,上行头。清唱是指不带妆不扮行头。
6月14日这天,“大戏”上演。一共四场戏,两场彩唱两场清唱,两个半小时。
这天演员们都要提前到社团来,自己绘制脸谱。上妆下妆,都用自带的菜籽油。
这些演员的化妆盒,都是用瓶盖子自制。
演员带妆和清唱的状态截然不同。上了妆后,那一刻的自己就和年轻时一样,一板一眼,一抬一式,不见老态。锣鼓一响,登上舞台,他们就是驸马爷、状元郎、将相仙魔和书生小姐。
按理说,两场彩唱的戏,应该连贯着演,看得人过瘾,唱的人也尽兴。但人员不够,有老演员上下两场都要演,所以给他们改妆换行头的间隙,就由另外的演员上台清唱填补空隙。
戏从唱的那一刻就不能停,不能冷了场子。
但一出折子戏,总有落幕的那一刻。灯光熄灭,观众散场,演员们蘸着菜籽油抹去脸上的油彩,一切又显出本来的底色。
老人,老物件,老戏。
风光不再,就连喝彩都带些颓唐。
他们这代人对川剧的情怀,是从小就跟着长辈的耳濡目染。“像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很多人懂不起,年轻人更懂不起!”欧造碧有些急躁。
“听得老年人慢慢都走了,我都有时候都在说,都在想,那些老年人走了后,就断了。以后又哪个来搞呢?你比如说,像我在搞,以后又谁来接我班?”
即便名角如舒元卉,后辈也对川剧无甚兴趣。“我孙女从来不看川剧,有时候我看电视放川剧,她还跟我抢遥控器。既然自己已经唱了一辈子,就只有继续唱到老,唱到走。”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唱多久,仅仅能唱一天算一天,即便无人喝彩。
戏是越有年头越有味,可是人呢?
活着,唱着。
锣鼓声一响,他们一脚又迈入戏里人生。
5月25日,邓婕监制的以川剧为主题的电影《活着唱着》在成都开机,这部电影是对川剧艺术的致敬,更是新老川剧人对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坚守。该片由著名演员邓婕担任监制,87版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邓婕出生于川剧世家,曾学习花旦,毕业后到了四川省川剧院,与川剧可谓渊源颇深。
END
文:南城
图:曹鸿禹
编辑:棐溪
漫成都小编
以上内容为漫成都原创
拒绝一切形式转载,本号不授权,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