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象这是位70多岁的老爷子吗？每天清晨七点，他必来到家中阳台练功，只听“嗖”的一声，他的脚尖已踢至两眉间的印堂。
这是川剧武生的童子功之一，踢尖子。他十二岁进入川剧学校，学艺十年。即使到今日，他也能在舞台上领着一帮老太太，身轻如燕地跳起《洗衣歌》。
他是一名军人，一名舞者，还是一名画家。
他毫无美术功底，但在退休后突然一拍脑袋，要做冷门的花叶画。
春季百花烂漫，秋季落叶缤纷。他将它们收纳在一幅幅画中。
他说自己，这一辈子就陷在艺术里了。
文
许艺丹
图
受访者提供
花开花落，落叶归根，最终消失于泥土中。但如果采摘一片花瓣或树叶夹在书页里，过些时日打开，失去水分的花叶变得像一页纸，轻薄平整，叶脉分明，带着褪色后的粉与绿。
万烈芳的家中就有一整箱枯叶，用收纳盒装着。他像抱着一瓶尚好的女儿红带来客厅。打开盒盖，送来一阵与纸张相互侵染后干燥枯叶的味道，胜似酒香。盒子里一页页报纸间收藏的全是平整的花瓣与叶。汁液饱满时，花叶清甜或微苦。但此刻的花叶宛如安静的婴儿在其间沉睡。
/鲜桃花叶画/
“这里的花叶，大概放了七八个年头了。”他解释道。一年四季，春的百花，秋的落叶，他都一一用压花器处理，再收藏于此。
不仅是收藏，攫取大自然的花草植物粘贴于白纸之上，还可成画，取名花叶贴画。
万烈芳的花叶画里有虫鱼鸟兽，也有舞者。银杏做裙摆、花瓣与银杏叶杆做躯干，取一瓣三叶草做脑袋，杜鹃花瓣做舞扇，衣裙飘飘、舞者灵动。每每创作跳舞主题的花叶画时，年少时在战旗歌舞团的岁月，就如走马灯般浮现在万烈芳眼前。
/万烈芳/
万烈芳的经历丰富，每隔十年便有次机遇。他年仅十二岁误打误撞走进川剧学校，面貌俊俏、身体灵巧的他成为学校重点培训对象，毕业留校任教。而后在西藏当兵时，他又被领导发觉艺术天赋被调入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直到他在成都市锦江区文化馆当舞蹈干部，而后再被提拔为锦江区文化局的副局长，为成都民间手艺人争取地位，为付给民间艺人活动出场费开先河。随后他学习花叶画、国画，都走出自己的风采。无论是学川剧、跳舞、做行政工作、学习花叶画和国画，几乎每样经历所覆盖的时间大约都是十年。
人生踏过之处遍生百花，他一路顺利得如同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然而在年，51岁的年纪，毫无绘画功底的万烈芳，突然申请提前退休做花叶画。这样的举动在旁人看来有些错愕，好好的副局长不做了，却要退休做一件冷门的工艺美术项目。
但这个决定在万烈芳这里已思考良久。在决定退休的五年前，他第一次在川大植物系实验室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干燥花草，就被彻底迷住了。“昙花一现，花谢花开，如果可以保留它的颜色、脉络该多好！”
/年少时的万烈芳/
当时在成都做花叶画的手艺人不多。因其工序复杂，从把鲜花制作成干花，再到“剪、粘、贴、配、装裱”，耗时耗力，做成的花叶画还很难与市场结合，很难顺利售卖。
但万烈芳喜欢尝试新鲜事物，一旦被某件事物吸引，就会陷入其中。他想，仅凭绘画技法，他可能很难脱颖而出，但在花叶画这门技艺里，指不定他能做出一些门道来。
这一做，获得奖杯无数。年，万烈芳耗时半年，选用余种花材创作了幅花卉的组画——《芳影百花图》，在中国民族民间“三品”会上拿回金奖。幅花叶画拼成一幅高4.2米，宽4.8米的巨型花叶画，甚为壮观。万烈芳说，自己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个“一鸣惊人”的。
他还在大慈寺开了家花叶画的店，起名叫“芳影花庄”，几经搬迁，最后不亏不赚，尽自己力量探索花叶画与市场结合的可能性。
他说，“还好自己在绘画这行，算有些慧根。”
但任何一门技艺都需要长久的试验。初入花叶画此道的万烈芳就像着了魔，同时被他带动起来的还有老伴。
在常人眼里，秋天金黄色的银杏叶落了，拍照留念又是一年，但在万烈芳眼里，他说，“那是丰收的季节，我可以到处去捡落叶了”。
不仅是道路旁，还有悬崖上的蕨草树根，那可以用来表现环绕在金鱼旁的水草，或是傣族少女脚下的绿地；不仅在日常走过的小道旁发现，他还去三圣花乡发现新的花草，甚至出省旅游时，万烈芳和老伴也一人带着口袋，在郊外看见漂亮的花草就塞进口袋里。等晚上回到宾馆，趁花草还未枯萎，他们拿出随身带来的的报纸将其压平，等处理完，已是半夜都是常事。
/万烈芳所绘国画《赵云》《张飞》/
走在山间，真不知道他们是旅客，还是出外采集草药的药师？
行走在省外，确实能有些意外收获。万烈芳发现了云南昆明的蝴蝶树，果实像皂角一般，掰开是一片片的花瓣，展开来看就像挥动翅膀的蝴蝶，其叶薄如波纹，边缘拖着如鱼尾般开叉的尾巴。天然呈淡黄色，可做天鹅，将它染色，又能做花篮。
此后蝴蝶花成为他花叶画里的常客。
采集好花叶后，如何吸水、整形、保色、保鲜、杀菌，成败在“压花”这步。万烈芳拿出特制的“压花器”，其由吸潮纸，吸潮板，泡沫组成。采好的花叶整齐地排列放入，最初的两天打开压花器抚平其折痕。白天放在阴凉处通风，晚间合上保湿，“绝对不能晒太阳，否则会蜷缩变形”。碰见好天气，七八天便可成型，如果遇见连雨阴天，时间会更长。
制好的花叶易碎脆弱，或者保留其原形，物随人意赋予生命；或者通过修剪形状，创作更复杂的图案。万烈芳示范，要用剪刀细细地剪，再放在指腹上，用竹签蘸取白乳胶涂抹在花叶背后，用镊子小心地夹取放于所需的位置。而花叶画对纸张亦有要求，要有一定硬度，否则无法承载脆弱的花草。最后根据意境配上文字，装裱成型。
/花篮花叶画/
/金鱼花叶画/
/天鹅花叶画/
压花的时间一久，万烈芳逐渐有了经验，哪些花草水分过多不适合做材料，哪些天生单薄的花叶，做成干花后色彩依旧。
但他有次尝试将草莓做成材料，创作了一幅《草莓姑娘》。水果的水分极多，他将草莓对切掏去果肉，不断地用草纸吸取水分，再放入压花器。他没想到最后做成了，将草莓做成姑娘衣裙，似乎透出甜蜜滋味。
世上没有一片叶子相同，不同的叶子其颜色、纹理、形状皆不同，做成何种图案便全凭想象。“比如爬山虎的叶子，像肌肉男的身体的形状，随处可见的带黄色斑点的绿叶，做成天鹅又别有一番风味。”万烈芳解释道。
有时候他为了创作去寻找素材，但大多时提前准备材料，再等待灵感的一瞬。
他那储存花叶的百宝箱里，有家中不幸死去金鱼的尾巴，还有玉米的包裹皮，甚至还有蒜苗根。
万烈芳将玉米的包裹皮经过裁剪，做成山水，把蒜苗跟做成圣诞老人的胡须，“那效果非常好”。
至于金鱼尾巴，万烈芳也暂时未想到用处，“特别大一条金鱼，特别可惜”，大概是种纪念吧。
为了更方便地做花叶画，万烈芳在家中阳台开辟了片后花园，种上各式花草，每天浇水作画，退休后的生活充实不枯燥，乐滋滋的。
万烈芳说，每过十年，就会有新的一门艺术找到自己，不知是缘分还是性格使然。
但他说，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12岁的万烈芳从简阳乡村，误打误撞走入川剧学校近十年。但在60年代受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川剧似乎走入末路，他只得离开成都去西藏当兵，而后进入战旗歌舞团，他一分一毫也未设计过自己的人生。
贴过十年花叶画，6年，万烈芳带孙子去学绘画。孙子很快没了兴趣，他看着家中的笔墨纸砚，想着不能浪费，就这么又走上了绘画这条路。一提起画笔，万烈芳就再也放不下。他还为此写了首打油诗，“上午画，下午画，晚上做梦都在画；今天画，明天画，天天都想画；今年画，明年花，用十年时间画；勤画，用脑画，画出人生画中画”。
/万烈芳创作花叶画/
“先学国画，第一年画主攻牡丹，第二年画梅，第三年画荷；后因脚伤改学工笔画，从花鸟到人物，画了上千幅。”
十年过去，万烈芳还画出自己的画册《万烈芳的艺术人生》。
万烈芳绘画全靠自学，打开电视的书画频道，就跟着画面的一笔一划跟着描画。
学习到技法之后，万烈芳在想何种主题才是自己所擅长的。直到他有天画戏曲人物，笔下的每条线都得心应手，才发现这就是属于他的主题。年少时近十年的川剧小生生涯，在舞台下挥洒过的汗水，刻在他的骨子里。他指着自己画的“赵云”，说那就是自己，“画的时候，我连这件盔甲下穿几层内衬都清清楚楚”。
人物眼神难画，但万烈芳对戏剧人物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含义都再熟悉不过。
/国画《仕女图》/
万烈芳每说一句话，似乎也如同几十年前站在舞台上的角儿，一挥手仿若云袖拂过，指青天望明月，那近十年的功夫，让万烈芳坐在那里似乎就起了范儿。
学习绘画近十年，仿佛万烈芳与人生有约般，他又成为了美洲花园老年协会的艺术顾问，带着一群老太太每天排练跳舞。原因不过是，一位朋友问他是否帮忙排练，这一编舞，他又停不下来了。
很久未活动的筋骨，随着新生活逐渐舒展开。万烈芳每日清晨在家中阳台，应和着花草压腿练功。下午，他就去附近的练功房里，排练舞蹈。在《洗衣歌》里，万烈芳扮演年轻小班长，带领一群藏族姑娘，在舞台上轻盈地舞蹈。
/国画《赵子龙》/
“站在舞台上的那刻似乎没有了年龄。”
他们从成都跳到北京的星光演播厅，参加全国第四届少数民族文艺汇演，荣获金奖，每位老人都拥有一张得奖证书，“他们拿给儿女看，那个心情自不用说”，万烈芳兴高采烈地说道。
家中的画笔已经许久未动，他说，但似乎也自有安排，“如果哪天跳不动了，就回家继续画。”对于现在，他不过是“在一天就活好一天；活一天，就活精彩一天”。
人生只有一次，许多人想要有不同的活法。对于万烈芳，他似乎在每个阶段尝到了不同滋味。在人生的每个阶段，他不过换了个舞台。
回想年少时，万烈芳也没想过自己之后将走上艺术道路。但他听长辈提起，在他还不记事时，就会被背着去舞台上扭秧歌。他开着玩笑说，“从个农村的娃娃，走到现在，好歹也是个艺术家，给自己安个家”，语气里尽是俏皮。
蓉漂问卷调查
96编辑器
万烈芳
舞蹈艺术、川剧、花叶画、国画
Q:你什么时候来的成都？
A:年，从简阳来到成都，12岁时考上了川剧学校。
Q:你来成都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A:从个农村的娃娃，走到现在，好歹也是个艺术家，给自己安个家，一个“小咪咪家”。
Q:你最喜欢的成都的一道菜是什么？
A:鱼香肉丝，走到哪儿都点，价钱不贵又送饭。
Q:你最喜欢去成都的哪个地方？
A:喜欢锦里，去看下朋友的发展。
Q:你最钦佩的人是谁？
A:艺术馆的张世英馆长，很佩服，有本事，不骄傲，待人很谦和，对艺术工作很支持，喜欢踏踏实实做事的。
Q:你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A:现在再去学新的很难，现在已经在走回头路，这十年就集中时间跳舞，继续画画，练书法。
Q:你目前的心境怎样？
A:心态好得很，对任何事，“什么事情退后一步就心宽”。“在一天活好一天，活一天就活精彩一天”，自己不打麻将，没事看电视学习东西。
Q:你最喜欢的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是什么？
A:《三国演义》，现在的电影，戴上3D眼镜，一个子弹打过来，吓死个人。
Q:你的业余爱好是什么？
A:喜欢旅游。
Q: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特点？
A:实实在在的，有事业心，人品好的人，不管做什么总要做出名堂来。
Q:如果重选一次，你会选择做什么？
A:就在文艺上，陷在里面。
Q:如何用一句话形容成都？
A:成都太安逸了，也是个养老的地方，老同学、老战士、文化馆的同事、文艺界的朋友都在这里，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Q:如何用一句话形容自己？
A:为艺术奋斗终生，是个干事业的人，不是做生意的人。